从我记事起,老人就坐在自家门口。七十岁?八十岁?谁知道呢。穷得像要饭的,从帽子到鞋子都在太阳底下泛着油光,搬个小马扎往那一坐活像个晒背的老鼠。村里都叫她“蛮子”。我奶奶说,几十年前,她是跟在部队后面来的,南方人。“部队走了,她留下来,没钱啊,什么都吃!”每回说到这儿,奶奶都会皱起鼻子,“馍馍长了毛,放锅里馏馏照样吃;人家扔的死鸡,她拾到家薅了毛煮煮就吃,没事儿一样!你说说,就这么个人……”蛮子说着谁也听不懂的方言,大家也就默认她是个哑巴。据说她结过婚,还有个儿子在外面。不过,村里把她当作异类孤立起来,也就没人知道关于她的这些事了。
我十二岁那年暑假,中午最热的时候汗能从褥子渗到床板,风扇开到三档也没用。蝉鸣燥热催人昏昏,午后溽暑引人难眠,我躺在柴火垛上辗转反侧。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二奶奶!”——一个听上去很有肉的手哐哐敲着我家大门:“传皋不行了!”
我从柴火垛上滚下来,原来是邻居翠香奶奶。我奶奶惺忪着眼睛从屋里出来,拉起我就往传皋二大爷家走。
传皋二大爷是村里在世的袁姓本家中辈分最高的老人了,上过私塾,写得一手遒劲的魏碑大字。他早些年开了个照相馆,我小学入学的照片还是他给照的。在我家大门口用树枝扯起一块红绸,咔嚓一下就完事儿了。
远远才望见传皋二大爷家的烟囱,就听到二大娘气壮山河的哭声。一进门看见庄户里的人黑压压来了一半。传皋二大爷直挺挺地躺在院子里凉席上,斑白的大胡子散发着阵阵酒味,敞着怀的胸口已经没有起伏了,能看见松弛的皮肤包裹着平静的肋骨。墙角有一罐泡得发灰的臭豆腐,熏得我喉咙一紧一紧的。闻讯赶来的人们满脸哀戚,都在惋惜这样一个响当当的老人怎么走得如此突然。“正吃着饭人就滑桌子底下去了,都没来得及叫救护车。”翠香奶奶向我奶奶小声嘀咕着。
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蛮子,”我奶奶侧过身子,“你怎么来了?”
“走走走!别进来!”翠香奶奶推搡着蛮子的肩膀,“别进来,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蛮子还是那身泛油光的破烂衣裳,佝偻着身子躲过翠香奶奶的阻拦,三两步走到传皋二大爷跟前,双腿一盘便坐在他身侧的水泥地上。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庄户里有人想把蛮子拉到一边,但是看二大娘哭得正伤心,犯不上再节外生枝。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先动手。
蛮子双手一抬,袖子滑落到肘,露出两根麻秆似的双臂。接着,她左手探向脑后,从脏得打绺的发髻中拔下一根三寸长短的头发递到右手。右手接过头发丝,用拇指和中指捏住捻了四五下,手腕迅速向上一翻,有如鹰隼啄食。我追着蛮子右手上翻的方向看,这跟头发丝就像中医针灸的银针一样斜飞出去,铮铮地扎在传皋二大爷胸口偏上的位置,发丝尾部还剧烈抖动着。“蛮子!”一个四十来岁的本家叔叔作势要打,“别胡闹!”“快出去吧蛮子,别在这里捣乱了!”其他人也动了火气。
“咳!”一口浓痰从传皋二大爷嘴中射出,溅到我脚边,还泛着绿色的泡泡。蛮子再度捻发,第二枚发丝扎在传皋二大爷额上。他胸口开始剧烈起伏,喉咙里响起雷鸣般的声音。过了一泡尿的时间,传皋二大爷睁开了眼睛。他看见蛮子,皱了皱眉头,别过脸去。蛮子的两根头发丝这会儿不知道掉在哪里了。
大家看传皋二大爷“死而复生”,都赶紧走上前恭维。翠香奶奶动作最快,她搂着传皋二大爷的腋窝想把他架起来,手上使着劲,嘴里也不闲着:“传皋啊,你可把大家伙给吓坏了!你要就这么走了,俺孙子上学可就没人能指望了。”“是啊!”本家一个嫂嫂也过来帮忙搀扶,“大叔,您这是鬼门关走了一遭,福大命大!俺家那个这两天想开个沙场,缺点手续,还得请您老先生亲自到镇上走动走动。今天晚上到俺家吃饭去吧,炖着排骨哩!”“行了!”传皋二大爷看上去已经回过神来,他整了整汗衫,看了一圈自家院子里的这些人,“都散了吧,我没事了!放心,只要我一天还活着,恁那些事都给恁办妥了!”大家悻悻地从传皋二大爷家出来,脸上看不出什么悲喜。
当我注意到蛮子的时候,她早已经佝偻着离开很久了。
以后的日子没有了什么波澜,蛮子还是经常一个人像晒背老鼠一样坐在小马扎上,怔怔地看着空气中的某个点,或许在想她那个“在外面的儿子”吧,这我就无从得知了。每当我经过蛮子家门口,总会好奇地多看几眼,她经常对我笑笑。她笑起来咧着没牙的嘴,一点也不好看,但是让人心里暖暖的。
蛮子去世的时候我在上初中。只听见翠香奶奶说:“就凭她?一个蛮子,能会什么神仙招数!那次明明是人家传皋福大命大!”于是,来帮忙办丧事的人就都发出了轻蔑的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