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到底有多老,我也不甚清楚。整个童年时期的肆无忌惮全在他眼皮底下,他在我扎羊角辫的无忧时光里迎来送往。终于,他沐着城市化的春风,渐渐地从我的生活中退出。是永久的、像被人连根拔起似的,撕扯挣扎至最后,依旧归为一抔黄土,他身体里曾经喷薄激荡着的人气,他胸膛上曾经热烈奔腾着的生生不息,只活在少数人的回忆里。
老屋很老,前前后后通达的门,不论大小,一律是木头的,摸上去粗糙得有点扎手,却又有种切肤的真实感。木门多是榫卯结构,日子久了,多会不如当初那么贴合,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在这属于乡村的特有声音里,伴随着规律又悠长的吱吱呀呀,老屋的时光在开合门的声儿中流转,熬过一个又一个年头。
老屋的后门外是一排小土丘,土丘包上有两棵矮得出奇的树,一棵是松树,另一棵也是松树。
来来往往的行人恁地驻足自语:“这树咋就一直不长,咋一直这么矮?”
矮小的松树似乎觉得自己的身高颇觉得丢了主人家的脸子,于是拼命地横向发展。终于,两棵小松树长成了蓬蓬实实、密密匝匝的两个椭圆形的松树球,看起来略显滑稽。
后门左手边一转弯是太爷爷、太奶奶的小屋,这小屋本也连着我家天井。但中间通道的那扇门被结结实实地糊成了墙,大概分家这种事毕竟不是开玩笑的,不过我们小孩子对这些是不大懂的。太爷爷的小屋很暗,常年很暗,倒也不是采光不好,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就是不太喜欢光亮。老人家把窗子用深色牛皮纸严严实实地糊上了,看上去黑洞洞的,甚至白天也是。所以,小时候的我是不愿去太爷爷太奶奶的小屋的。但太爷爷却喜欢我得紧,大约是因为我书念得好。太爷爷算得上是个读书人,据说还是个秀才,到了国民大革命那会儿,他还固执地留着辫子,所以老一辈儿的乡里乡亲的都叫他个“陈小辫儿”,带着些戏谑的意味。
太爷爷过世之后,家里人终于决定“深入”小黑屋,来一次大清理,倒腾半天,翻出几只木藤条的箱子,箱子里是满满当当的线装书,线已经泛黄变黑。当时我一眼瞥到《西厢记》,莫名被吸引,遂抱回家。箱里的其他书的下场如何,当时也未细细追究,现在更是难记起了。那本我一见钟情的《西厢记》,在满足了我短暂的好奇心之后,亦不知被我弃之哪个旮旯。想来已有十多年光景了。
太爷爷爱念书给我听,我也爱听。通常是初夏的薄暮,搬了张竹床,祖孙二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才子佳人的故事就这么开始了,说上一个郁热的夏夜也不嫌腻人。通常这时候太奶奶会帮我“剥指甲”,就是用指甲刀的小锉刀轻轻地刮拭指甲盖儿,据母亲说,剥完指甲后涂指甲油上色效果更好,不知是什么歪理。此时,月还未升,淡淡的光晕染了大地一身油彩样的鲜艳,蝉鸣、蛙叫。太爷爷在竹床上盘膝而坐,半闭着双眼作摇头晃脑状给我念书。我端坐在竹椅上,竖起耳朵,故作恭敬的样子,一双眼睛却离不开太奶奶手里的指甲刀,一双小手摊放在太奶奶浑圆的膝盖上,任凭指甲盖儿与锉刀轻轻地磨拭,陶陶然。大概这是记忆里能想到的与太爷爷、太奶奶在一起的最好时光。
转啊转,太阳的斜晖从屋后转到屋前。慵懒地洒在那几块随意堆砌的青石板上。这青石板比我还老,年年岁岁,棱棱角角都磨没了,归于温润的平滑。一块、两块,十几块的青石板踏过去,乍现一个小池塘,也真是小,只几尺长。池塘边有两棵银杏,秋风一起,银杏叶满满当当落一池塘。这两棵银杏树,前几年听父亲说,是他参加工作头一年,参加村委里的知识竞赛的奖品,听完我憨笑。看来,“要想富,先种树”这句大政方针真是深入广大基层组织和人民群众的红心呐。
后来,老屋拆迁,也不知那两棵银杏辗转去了哪儿,树根上黏了几十年的泥土被无声息地剥离。也不知在下个扎根的地儿,他俩还会不会偎着池塘、依着竹林,听那一宿风的童话。
池塘背转过来是一片竹林,其间的毛竹并不显得茂密,他的存在似乎也并不为了某些直接可说的缘由,好像他在那儿,夏天夜晚能听见刷刷的风声,就够了。夏天的池塘是颇有些热闹的,青翠的竹林倒映在小小的、略显拘谨的池塘里,竟有几分含羞、惹人怜。当然,这些,于六七岁的我是不予理会的。我心里惦念的是那一大片桑葚,桑葚现在想来应该是野生的,不曾听母亲说过家里有人栽种。反正横竖它就在那儿了。一簇簇乌紫乌紫又饱满透亮的桑葚把树枝桠挤得严严密密,一群泥猴样的孩子们也顾不得脏,摘了就往嘴里塞,直吃得汁液溢出嘴边来,也全然顾不得擦。大快朵颐之后,又不免要伸出各自紫艳艳的舌苔,互相指着大肆嘲笑一番。就这么肆无忌惮地笑呵,树叶里漏下的光影转换过每一张脏脏的小脸庞,简单的垂髫之年的美好。
话转过来,天生天养的桑葚,吃起来又自然又无所顾忌。以至于现在我每一次看到水果店里一盒盒桑葚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那里,觉得既亲切、又陌生。好似童年里小小的快乐竟然堂而皇之被人拿来出售。
呵,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忆童年时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日夜相随春风又吹红了花蕊/"你已经也添了新岁你就要变心/"像时光难倒回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