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会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读三毛的书,从前读走遍万水千山的不羁恣肆,如今更多体味骆驼独泣的孤凉。那些她与爱人荷西在撒哈拉沙漠的情趣生活,忽地就变作心碎了的孤单只影。
太深的幸福许是不能说的吧,一说,就要成为日后惨痛的谶语。那个深爱着妻子的30岁男人,或者说大男孩,即使工地检修只休息两个小时,也要脱了潜水衣往家里四处跑找妻子,找着了,两人一路拉着手往工地去。而她每日清晨骑着邻居脚踏车去工地看他,他从海里上来,两人分食一袋樱桃也是好的,他轻按一下她的嘴唇又沉回海中。每次他下沉,她总望得痴了过去。人都当他们是新婚,要不怎么那样好法。其实,新婚不是那样的爱法,新婚是挥霍的、淋漓的爱,反正时日还多。而那种爱,是温凉的。似乎不幸的预感的种子早已在两个人心中播下,但彼此都不语,那是一种不能说的心照不宣,是冬天里的相依为命,是把每天当成最后一天来爱的,因为神不肯给他们时间了。
一个台湾女人,一个西班牙男人,隔着千山万水相逢了,而且那么相爱。有苍凉大漠里的携手并肩,也有桌前灯下的脉脉温存,结婚六年的点滴都是日后回忆的大喜与大恸。明明晚饭后台灯下,一个看电视一个缝窗帘,而转瞬,花落人亡,物是人非,一双手已在为爱人用漆重填墓碑上的名字。天日下,却是彻骨的孤寒,你想得出来忽地失去一个血脉交融的人有多痛。可三毛说,感谢上天今天活着的是我,痛的也是我,如果让荷西来承担这些,哪怕一分钟的长度那我也是万万不肯的。要是他像我这样活下去,我拼了命也要跟上帝争了回来换他。为了爱,这生离死别的苦酒还是让我来喝下吧,这样的痛,的确比死深刻多了,它不仅是一时的心绪,更深入人的骨髓,成为一种持久的生存状态,随时随地,痛在发生着。人前还要扮作常态,没人能分担这种镌刻在骨子里的痛,哪怕是最亲的人,自己捱着这不能言说的痛,拖着伤尽元气的身体。
三毛说,我只静心等待那七颗星再度升空的时候,你来渡了我去海上用。炎凉,已足以释清世事,太好太完满的爱,老天也妒,因此深爱的人生离死别,阴阳永隔,那些无爱有恨的婚姻却还在年深日久里死缠烂打。“那片墓园是她和荷西常常经过的地方。”一句自成段落的开场白。天气非常地闷热,参加葬礼的人们穿着黑色的丧服,汗如雨下,每个人或多或少地带着对生命易逝的无奈和对遗孀的同情。人活着或是撒手人寰都不会轻松。请葬仪社需要的费用,死亡证明需要申请,财产的分割一系列无奈又必需的手续都在三毛失去荷西后一次又一次地让她重温着失去挚爱的心痛。你是否可以想象那样一个画面:一个失去挚爱的女人,每一根神经都因为痛苦紧绷着,手里拿着皮包或者干脆是一份份苍白的文件,满街的夫妻情侣,她目不斜视地横穿马路,什么先看左再看右,红灯停绿灯行,这些她都顾不得,她只能加速走路的步伐,完成这一项项程序,就像擦去伤口上的盐巴一样。
荷西逝后十一月,三毛仍习惯性地对来家的客人说:进来吧,我们不脱鞋的。她和荷西,从未分离,一个在泥土,一个在尘世,但终究隔着两界。三毛不知是否等到了那七颗星,渡她去海上。想到海上,就会想起荷西出事前两人在海边工地的恩爱情状,现在回想起却是让人落泪的景象。有海为证,可是海也是无能为力的,所以别再说什么海誓山盟,那不过是虚幻的陈词。海会涸,山会移,它们自己的命运也主宰不了。而尘世中的我们啊,只有争分夺秒地爱,相濡以沫地爱,把每天当做最后一天来爱,你不知道对方,何时会突然被水卷走、被风带走,命运甚至不会像对待三毛那样给你一个征兆,好让彼此的手握得紧些,再紧些。但即使你们紧握着,也要装着不在意啊,别去深想。
别像荷西在最后一个新年来临时,两人在焰火升空的海堤边交握着手,因为幸福洋溢而怕得悲伤;别像三毛一样从海边往回骑车时眼睛潮湿;别像她那样半夜忽然推醒爱人,在黑暗里告诉他呜咽的那三个字。而他们,没有过完那年秋天,当它是平常又平常的啊!别让命运窥见起了妒意,常常幸福的高潮也是缘数的尽头,你们就只心下知道便好,说出的花瓣可能就此化作十字架。你们宁可不要负那么深重的爱,而只要凡俗生活里的一餐一枕,守到相互白了头。
大喜大悲的爱是会惊动神的,你们不要拿染了红尘的生活覆了它。什么都别说,只要并肩坐在桃树下,后来不知怎样睡着了,睡着了,风在林梢鸟在叫,梦里花落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