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住下村——名字听起来野,实际情况也是这样。下村在太行山南麓山坳间,黄土高原的折叠处,周遭大山延绵,黄土连天。一条土路宛若拧着劲儿的牛鞭,由村口向外,甩出去老远。有一天,我大伯顺着这土路来了。我大伯是京官,去参加广交会,从郑州机场拐了一下,上太行山来看我们。他其实也不是来看我们,是来参加我父亲的葬礼。他来的时候,我父亲的葬礼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我大伯住了一夜,走了,留下一册广交会的宣传册和三四包广交会的饼干。我大伯大约想不到,这两样东西其实满足了我精神上和物质上的渴求。
宣传册是彩页,十六开铜版纸,比我的课本质量好。里面印了广交会上的各类商品。我喜欢看工艺品那几页。珍珠玛瑙宝石制成的各种首饰耀眼夺目,还有草编的各式女式包包精致华丽,都有喻示。喻示一种从贱到贵,从草粗到高贵的变身。我认定这是城市的魅力。饼干包了一层透亮滑腻的塑料纸,太阳一照,映出彩虹一般的七色光,口感脆薄如粉莲纸,椒盐开道,香甜洇润,总领各种味道全面袭来,香脆似风剪燕鸣,绵软如漫天彩霞……也是一种我从未品尝过的味道。我认定这是城市的味道。
我开始思念城市,立在村口,朝山外看。山外的世界,其实是我的目力所不及的,唯心所见。我私下觉着,我心望见的城市,除了赤橙黄绿青蓝紫这几样常规的颜色,还要比乡村多一种颜色。这种颜色或许涂抹在摩天高楼顶端的一根避雷针上,或许闪烁在霓虹灯下夜女郎的唇边,或许潜藏于博物馆一轴名画名帖的印章和签名处,或许像个蝴蝶结镶嵌在名牌专柜一袭晚礼服的腰际处,或许似一滴柠檬汁滴落在街角小酒吧的鸡尾酒杯里,亦或更像一页书签夹在大学图书馆阅览室的一本旧书中……种种都是,种种又都不是。是具体的,又不是具体的。总归,城市的颜色是因心里的期许变应的,有魔幻的力。
大约就是这个时候,我在心里起步,向着城市的方向前进了。行囊里揣的是我的梦,关于城市的梦。梦好得绚烂,绚烂到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程度。待上了路,也才发现,其实,揣了好梦,朝着城市的方向赶路的不止我一个,一大群。一群人集结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考学的考学,招工的招工,接班的接班,当兵的当兵,再不济的,就是将行李卷儿塞进一条蛇皮袋,朝背上一撩,鼓鼓囊囊就进了城……
我进了城。城里有大小两个十字街。大十字街是繁华地段,零落几家商铺,货架上的服装款式和质地都落伍了,看着像是估衣铺里估来的。间或有新潮男女秀时装,不多,只一半个,却好似春天里突然放开的桃花,艳得心痛。小十字街还未脱乡村的原趣,逛街的男女都走得款款的,仿佛都在听牧童的笛声,快不得。因为临近城关,小十字常有大卡车拖拉机这些机动车穿街而过。骡马大车,牛车驴车也有的,故而,背了粪篓拿了粪叉的拾粪人就理所当然穿梭在小十字的街心。这是一座古城。这座古城曾为历代兵家必争,野史上更记着许多的妖冶艳丽之事,古风多于时尚。人的面目也多是古意,缺少现代元素。
我继续相思我的城市。
回北京探亲的老知青,或者一半个去上海广州这些大城市出差学习的人,简直就是这座古城时尚风潮的倡导者和领航者。临行前,他们或者她们必得用两三寸见方的小本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关于各式衣服的尺寸,颜色,布料,款式等等的信息,不管愿意与否,这个人是受了托付的,要为众多女孩子捎买回各式时新衣裳。我也是这众多女孩子中的一个。一位北京女知青给我捎回一条乳白底的红黑绿线条交叉成正方形的大喇叭裙,说北京正流行。我穿着这条裙子穿街走巷,心里有了方向。
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今年春节,我在太湖边,看着高楼倒映在湖里的水影,给我小舅打了个电话。如今,我小舅一家也都住在城里。那是个古县城,坐落在太行山南麓的黄土高原。现在晋级为市。我小舅说,老家的人都出来了,村里如今家家都锁了门户,荒了。老人也都进城了,不要说年轻人了。
我用遗弃了三十多年的土话问候他的。他用本地的官话回答我。话的样式比我新。到此时我意识到,我与乡村隔绝了三十多年。
我小舅说的老家是阎庄,也是坐落在太行山凹黄土高原折叠处的一个小山村。在我的血脉中编织了某种遗传密码的先祖们,世代居住在那里。如今,已经荒了。这是城市的魔力。城市带给我们无限的可能,这种可能像一块巨大的吸铁石,吸引了我,吸引了小舅一家人,吸引了阎庄村的男女老少,还吸引了更多的人。可能没有办法做选择。遗弃乡村,向城市进发,是时代造就的趋势。我们大多数人能做的,只是在节假日,拉着恋人或者是孩子的手,去城外的农家乐摘一摘长熟的果子,吃一吃才从田里拔出来的新鲜菜蔬,算是对乡村生活的怀念。毕竟,那是我们先祖曾经的生活方式。
现在想想,我努力要远离的乡村,其实于某种意义上,是人类搬到地面生活的活化石。我们眼里所见的乡村前世,该是距今约有六千年左右的半地穴式的半坡遗址。半坡遗址的前世,或许该是距我们大约三万年左右,那些山顶洞人住过的洞穴吧。
乡村,我们文明进程中,曾经歇脚,避风,补充新鲜马力的一所驿站,如今成了一幅褪色的画,旧了。
(木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