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金人给人一种神秘感。譬如,在作业时,除筛动的沙石声,哗哗的流水声,淘金汉子咻咻的气喘声,绝少听见有人声,更没有一般劳作中常有的嬉笑打闹声。
我痴迷于这种神秘。
从前的秋冬季节,在家乡的旷野上,时常见一队淘金人在野外游荡。他们辗转于山川沟谷之间,择流作业,将一筐筐的河沙碎石盛入叫做“金簸箕”的浅“V”形木质器具里,然后就着河水上下颠动,借流水的力量洗掉一层层的沙石。等一箕的泥沙随着淙淙的流水一层层走尽,在“V”形金簸箕底部木板的接缝处,便会淀下一线细细的沙粉。与褚红或灰白的泥沙不同,这些沙粉闪着金黄的色泽,星星地闪亮。这就是淘金人苦苦寻找的东西——“金沙”。这也是黄金在泥沙中最小的天然单位,因为细小,又叫“面金”。
然而,淘金人望一眼金子,并不如想象中的惊喜,更没有传说中的惊慌。只镇镇地将金沙蓄进预备好的牛角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着迷于淘金人的这个动作。金子这样宝贵的东西,竟赚不取他们一份应有的惊喜,甚至赚不到他们一个多余的动作——淘金人头也不转地将瓶子插进身旁的沙土中,便再不看一眼,只管默默地继续手中的工作。
在一条抛荒的野河上,如何能一眼看出哪里出金,哪里是荒河不出金,叫做看金脉。不像现代淘金作业完全依靠机器选矿,民间淘金队伍选金脉全凭金把头的一双眼睛。金把头是由大家公认的经验丰富、德高望重的年长者担当。传说,有金子栖居的山谷,经金把头的慧眼一望,金脉在哪里、应该从哪里下手,心里大体就有数了。
在东北地区风雪肆虐、森林密布的广袤土地上,有另外一群淘金人,面对变幻莫测的大自然,他们更加神秘,规矩也更多。在淘金的过程中,人们所遇的一草一木,在他们眼里都是不容亵渎和毁坏的,因为他们笃信,山谷里的一切都是“山神爷爷”的财产。淘金人相信,如果哪天“山神爷爷”起了怜悯,眷顾一下这群苦力人,一定会设一种淘金人才能看懂的暗示或征兆。因此,一处形态怪异的山峰,一块长相奇丑的怪石,或是一棵生长奇特的树木,在粗犷而心细的淘金人眼里都会是一种大金出世的征兆。
因为对自然的笃信和敬畏,淘金的队伍也都有自己祭拜山川和自然的神秘口号和仪式。“金山高,银山险,金山是咱的金饭碗。”“天爷爷,地大大,赐咱一个金娃娃”等寄托感恩或祈求的号子,既是淘金人劳动的号子,又是即兴的口彩。而神秘的山川也没有失信,它们一次又一次成就一群群苦力人金灿灿的梦想。老人们常说是淘金人的敬畏感动了山川草木和众神。乍听起来,这种说法充满荒诞,但是仔细想来其实不错。由于敬畏,淘金人变得谨慎和专注,而人又总是在专注的状态下才更容易有所建树。
淘到“大金”是淘金人一生最值得称道的事情。“大金”,也就是传说中的狗头金。淘到狗头金是淘金部落百年不遇的大事。狗头金是淘金人对大自然中天然存在的大块金粒和金块的形象称呼,言金之大,并非真的具有狗头的形状甚至规模。淘到一块狗头金是一个淘金人无时无刻不在巴望的梦想。
而被狗头金眷顾的人即是淘金人部落的英雄。一名淘金客遇到大金出世,正如访山人遇到一颗六品叶的野山参,需要的是祖上的阴德和几代的业缘。同样,一块狗头金和一颗品相上好的野山参一样,传说中遇到的人,哪怕看一眼都能带来祥瑞,从此改变运数。当然,传说终归是传说,难免夹杂了夸张的成分。不过,倘按照一块狗头金的市价计算,要说能改变一代人的生活,倒是并不过分的。
淘金是份闪金光的事业,也是份出大力的苦差。一座出金较好的金矿,几吨的砂石也仅出产区区的数克黄金。运气好的,出尽一天的苦力,筛尽数吨的沙石,换来的也只是微不足道的那么一点金子。因此如今愿意出这份苦力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乡间淘金人的身影也越来越稀了。
几年前冬日郊游,在家乡大山里又遇见一队淘金人。依旧是衣衫褴褛,依旧是神情严肃。他们在一处山谷的水流边铲沙挖石,辛苦异常。在他们身旁一处抬眼可见的空地上,有一小堆新鲜的沙土。沙土里,一只扎了红绸的玻璃瓶静静伫立。
我远远地站住,伸长脖子眺望。清冷的瓶底,一些多年不见了的粉末闪着光泽,暖暖地绽放,与多年前的记忆重为一叠。
那,是永远的金子。(纪丙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