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源有个古村，叫严田。我们到严田，近黄昏。严田的水口立一株古樟。水口是村落水系总出口，关乎风水。古老的风水学，究竟有多少哲学的深奥，玄学的虚幻，亦或是迷信的成分，这千多年了，都难说清。我自己以为，婺源古村落讲究的风水，其实很朴素，是人对自然的高度顺应。我们眼见的古樟，树周围垒起半人多高的斗大卵石。卵石中央围三四丈宽的土，护了古樟的根部。露出土围的树干，有十几二十人的搂粗，横切面大约似良渚文化的玉玦，腰卵形状。朝东一面中间些许凹陷，南北两端椭圆，西面略凸出来。主树干约一人多高，往上是次树干。次树干篷过根部的土围子，亦有三五人的搂粗，成扇状。再往上，是一层层渐细渐远的树干和渐高渐摇曳的树枝，总约三四层的楼高，亦或更高。远看，似一朵巨型蘑菇云降下来。

黄昏，夏日烈焰已没了盛气。夕阳透过褐灰，青灰亦或是浅灰的云缝射下来，很像大师用精良工艺切割钻石，几层云块都有了立体的维度和诡幻的闪光面。这些光穿过蒸腾的暑气，由夹杂在地气中的水声，鸟鸣，蛙叫，虫语里落下来，仿佛一片片淬炼的金箔，贴在古樟的树干。那蕴育了上千年的古色树皮，冒出一层清亮的藓苔，倒有超现实主义画派的那一种意境了。我们就在古樟西面略凸出来的地方站好，做准备，等游走在云间的夕阳，倏忽落在古樟树干的一个点上，就赶紧照一张相。如此，相机画框里，褐色古樟成了一面树墙。树墙的某一处现出几抹镶金边的光晕，人那一刻的生命里，就有了支点。

水口横跨一座石板桥，拱形。桥梁两侧的石缝，长满蒿草青苔。扛了锄头的乡亲，踏着暮色，顺石板桥迎面走来，越显得有穿越的嫌疑了。其实，石桥只通向村外的稻田。我和文隽过桥，沿田埂走。我们同姓，只不过我生于北方的太行山上，她长于江南的青山绿水间。我们像水口古樟树的两片树叶，不同枝，却极有可能同根同源。我们也都经历了从农村到城市的转变，身上遗留了不太典型的农耕文明的某些印迹。青雾雾的水稻苗，长了半腿高，不久就要秀穗了。我们都担心起来，害怕我们对农事持有的那种特殊情感，就此断绝，消失在这黄昏的田埂上。以后，我们长在钢筋水泥铸成的高楼大厦里的子孙们，恐怕只能在电子屏幕上，看到一幅平面的没有私密记忆的农事图了。可是，子孙们有子孙们的责任呀，他们的青春岁月，乃至整段的生命，都要烙上工业时代、后工业时代，亦或是电子工业时代的印迹，为更为先进的文明来临，燃烧自己的生命。这样一想，我们又原谅了。

从连着稻田的又一个水口，我们进村。几个乡亲在另一段石板桥上乘凉，坐一条长凳。那条长凳其实就是一段半尺宽一臂长的树干。凳子腿儿是四条长得均匀对称猫腿儿般粗细的树枝。大约用了许多年，木质表面有光亮厚实的包浆。这不免引发我们对安闲又丰腴的农家生活的幻想。一个小孩儿光脚丫，大约才学会走路，摇摇晃晃踏石阶上桥，竟不见大人扶持。这样小就独立地按意愿行走的姿态，也叫我们惊奇。此处的桥有两三米高。下面是哗哗流水的坑。坑里几只戏水鸭子和鹅。另有一两只瘦狗，三四只土鸡。男女老少各说各的话，各行各的事，光脚丫学走路的小孩儿，鸡狗鸭鹅都当我们玻璃人儿，不注意我们。

村庄深处一间土坯房。这一种建筑架构，当是周围粉壁黛瓦马头墙这一派徽式建筑的先辈了，当年也算我们的先人由半地穴式房屋，搬迁到地面的一种先进建筑。可如今，即使在严田这个古村落，遥对那一株古樟，土坯房也垂垂老亦，后墙斜支的几根粗大圆木，依然阻止不了它危危然行将老去的那一种趋势。土坯房黄灿灿的土色，生发了我对遥远的太行山上故乡的思愁。文隽竟也有这样的感觉。她说，她老家原也有土坯房的。我们细看，严田这一处土坯房的土坯，是黄土里掺杂了河沙和卵石，大约还有些稻草秸秆。我印象里，我远在太行山的老家，土坯里掺麦子秸秆。不拘稻草秸秆还是麦子秸秆，这种建材都就地取材，都简便耐实。人类从夯土造屋起，大约就启用了制坯的技术。如今，土坯自是早废弃不用的了。山林里落下的风拂面吹来，土坯缝隙的小草摇摇曳曳，很像为眼前这座土坯房绝歌。

沿蹩窄的小巷，又看了几处粉壁黛瓦马头墙的旧居，天色暗下来了。村后的山势压下来，静谧的窄巷子野森森的。文隽不肯再看了。我们急速寻回去的路。转过四五个屋角，顺水声探过三两个窄巷子，听见人声，舒一口气，见了坑。坑里的水哗啦啦往水口流。妇女绾了裤腿儿弯腰在坑里洗涮。儿童在坑里戏水。胖嘟嘟的小孩儿，光腚立在坑里，拍水花抓水草。坑边纳凉的乡亲，互相说笑。黄狗追黑狗。黑狗撵花狗。鸡赶着上架。鸭和鹅也慌着寻巢。都忙。都不肯多看顾我们半眼。我们两个只好再作玻璃人儿的样儿，沿坑寻到水口古樟树下。

古樟茂密的枝桠，像几股巨大的水墨泼洒在盛夏广阔的天空，深邃高远。据说，水口古樟距今1600余年了。严田乡亲与这水口古樟千年的缘份，除了关乎风水，应该还有更为深刻的原因吧。因为严田和严田的乡亲，我们与这古樟，也有了这一份千年之缘。按说，文行至此，应该结束了，可我还是忍不住，想问：下一个千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