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里是水乡古镇,水多,多到家家都像舟船,在水上荡漾;镇古,古到铺在路上的石板,凿子印一色深古。一片片的石板路,仿佛写毛笔的仿格,写满了同里人的心绪。同里隶属于江苏省吴江市,位于太湖之畔,古运河之东,旧称“富土”,唐初,因其名太侈,改为“铜里”,宋代,又将旧名“富土”两字相叠,上去点,中横断,拆字为“同里” 。
先看退思园吧。清光绪十一年,也就是公元1885年,同里人任兰生在外做官遭弹劾,落职回乡,建造了退思园。据说园名取《左传》“进思尽忠,退思补过”之意。退思园是东西横向,这样的走向逆反了传统的南北纵向的建筑规定,原本是主人退思补过的意思。今天再看,反倒是颠覆传统强调创新的意思比退思补过的意思更多几层。退思园茶厅的一桌一椅均是低姿态。即使过去了一百多年,退思园依旧有那种低眉顺眼的谦恭情绪。这和茶亭中间的楹联“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的意思是一致的。但是,茶厅稍稍向东,过一扇也是低姿态到几乎没有姿态的门,面目就不一样了。这是畹芗楼,南北对称,五楼五底,落地长窗,挂落栏槛,橼廊相接,东西复廊,俗称十楼十底走马楼。这里是退思园主楼。长廊每寸扶栏,屋顶每块垂下来的滴水砖瓦,都飞扬起小镇容纳不了的张狂欲望,这该是退思园主人真正的情绪。
向东走,是一堵墙,仿佛急刹车,感觉张狂和欲望也要在这里急速收刹。那墙其实是一扇门。门后又是一进院落,隐藏了的一艘旱船。船头微翘,八扇长窗。当年,和主人志同道合的一干人,尽可以在这里释放自己那一份比烟花还要艳丽的张狂和欲望。
江南的冬天仿佛小巷里走来的小家碧玉,一路摇曳,姿态早来了,人却迟迟未到。同里的冬夜,驳岸人家的温馨连同路灯的醉梦,都落在河里,滑润柔媚又很有几分暖意。“三桥”跨三圩越两港,是同里镇中心的太平桥、吉利桥、长庆桥。太平桥上有联一副:永济太平南北路,落成嘉庆廿三年。长庆桥有联:共解囊金成利济,好留柱石待标题。吉利桥有南北两桥联,南为:浅渚波光云影,小桥流水江村;北为:吉利桥横形半月,太平梁峙映双虹。全镇的热闹顺水顺风都积聚在“三桥”这里。但凡有婚嫁喜庆,同里人都要在鼓乐鞭炮中,绕行三桥,口中念 “太平吉利长庆——”热闹吉利。冬天的夜,游人留下的热闹散落在“三桥”石阶的凹坑里,扶栏的缝隙处,还有桥头石雕的小动物们头上身上,仿佛珍珠滚了满世界,自有一份珍贵。
夜晚来了,合欢树羽扇样的花朵在风里甜蜜私语,女贞树肥厚的叶子在雨中缠绵依偎,鱼鹰们站立在船杆上,各自将长而坚实的吻和小小的头埋在翅膀里,埋得深深的,仿佛梦到了一片沼泽——那里是鱼鹰们幸福的栖息地。
“穿心弄”的石板路一块一块向前伸展,有些像普通人过的普通日子,日复一日的漫长。弄堂越走越窄,路也仿佛越走越长,都是岁月的回声,仿佛手指轻轻一戳,旧时光就会泄出来。
百年前,革命仿佛挟裹了风暴的云,随南社来到同里这个水乡古镇的上空。南园茶社卧于水上。茶社人声喧闹,茶客们喝茶,聊天,吃点心,打听行市——这是陈去病那个时代,茶社的光景。光绪二十四年(1898),24岁的陈去病在家乡同里组织雪耻学会,响应维新运动。光绪二十九年(1903)赴日,加入中国留学生组织的拒俄义勇队。光绪三十二年(1906)加入同盟会。光绪三十五年(1909),与柳亚子等一起创办了南社。南社于1909年11月13日在苏州虎丘成立。南社是辛亥革命前后规模最大人数最多的著名进步文化团体,主要骨干多数是中国同盟会会员。柳亚子是距同里不远的黎里人。1903年,17岁的柳亚子到同里读书,自创油印《复报》,也是要革命的内容。
退思园旁边的广场,搭了一个戏台。演员在戏台上唱《珍珠塔》这出戏。花旦小生老旦老生的扮相是古典的,表达的情感却一味朝前赶去。唱出的调子仿佛雨露里的浮萍,气度不是很大,却滑腻妖冶得叫人受用,这是锡剧的调子。
看戏的人多半是上了年岁的同里乡亲。女人们戴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风靡过的毛线帽子,帽子外面还要加条针织方巾,也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流行过的饰物。男人女人都是曾经时尚,现在看上去很怀旧的装束。戏里的方卿与翠娥终于洞房花烛了。男女乡亲各自怀了一份欢喜情怀,释然地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