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是买的，是我叔从人家田里偷的。”小宇趾高气昂将西瓜举过头顶，像供着个碧绿碧绿的玉器，傲慢地穿梭在小伙伴垂涎三尺的灼灼的目光里。只一门之隔，他就全然不顾门里的叔叔对他的千叮万嘱，冒失地泄露了西瓜的由来。在那个物质匮乏、“偷”成为公开秘密的年代，相比较借助西瓜的力量被一群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鬼拥立为王，出卖人格败坏名声算什么?西瓜的重量有点令他招架不住，他却更感心满意足。

满满一篮鸡蛋，提拉起来却飘飘然，少妇疑惑不解。小宇蹲在篮子旁也似乎迷茫，伸出小黑手小心翼翼拿起一个放到耳旁摇摇，惊愕地喊：“妈妈，怎么没水呢?”原来每个蛋底都有一个针孔，蛋清蛋黄大概就从这个孔流进了谁的肚皮里。表面毫发无损的鸡蛋原来只是外强中干，少妇气得破口大骂，“是谁干的，快说。”墙角比小宇高几个身段的孩子们面面相觑，小宇更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怯懦的眼神里流露着悲伤。于是小宇记得那天午后的阳光格外刺眼，他躺在炕上，看着窗外被母亲追打的哥哥们满院子跑着求饶，不一会就睡眼朦胧了，虽然他有点同情那些无辜者，但蛋香味是歉疚掩盖不住的。

当小宇长成大宇的时候，他成了我的老爸。

每日茶余饭饱，他便围着经历浩劫的餐桌喋喋不休宣传他童年的“英雄事迹”。印象里，他对老妈的饭菜总是一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的姿态。于厨艺一窍不通的他对美食却有着与众不同的哲学：最甜的红薯一定是用农村里煤灶灰堆的余热烘出来的;最香的酸菜必须要放入大块大块的肥肉;最令人羡慕的春游午餐只有蛋炒饭当之无愧;最令人魂牵梦萦的零食是正月里藏在水缸里的麻花。

上一代人是尝过饿的，因而偶尔的果腹便是他们千恩万谢，久久难以忘怀的美好回忆。幸福是什么?就是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打小怪兽，就是最迫切的愿望能够真实的满足，即使它最单纯卑微，在别人眼中不值一提。

我平躺在床上，头疼欲裂。昨夜撕心裂肺的高歌和蜻蜓点水的酒精此刻使血液翻江倒海，煎熬了一夜仍翻来覆去睡不着。是饿了吧，我踉跄爬起来，在凌乱的书桌上摸索。看了几行就看不下去的名著，心情跌落谷底宣泄不满时想起的日记本都张牙舞爪，没扔的快餐盒和零食骄横跋扈。推拨开一方净土，安放日夜寄托我灵魂的笔记本，黑屏的时候，偶然瞥见自己奋力撕开饼干包装时的脸，决绝空洞茫然。瞬时我怅然若失在钟表的嘀嗒声里，精神上饥饿的人是如此不堪。

远方最爱我的人的来电我永远接不上或是草草收场，有个理直气壮的理由——忙。忙吗?精神却是闲着的。除了游走于各种社团活动，混迹于各科课堂，我好像还可以凿壁偷光用一下午不停的开关页面点击鼠标，我好像还可以与同样百无聊赖的人漫无边际的话聊，我甚至可以为了纪念我死去的所谓爱情兴师动众的去旅行，回来的路上车窗开的很大，头发在眼前心烦意乱的纠缠。

“我现在是在做什么?”当行为实在与自己设计的逻辑大相径庭的时候，恍如隔世间，心底还会有个声音这样问。这是我最庆幸的地方，生活的堕落还没有让我对精神的饥饿麻木习以为常。早已有许多深谙世事的人忘记了最初的梦想，任命运打磨棱角。这也是我最无奈的地方，对未来我们背负太多却无法拥有现在。当我们的人生已无法在自欺欺人的用白纸一张来形容的时候，当它原本就不大的页面已被我们曾经漫不经心的涂鸦占据的时候，当我们人生的构图已经注定不能十全十美的时候，我们开始慢慢领悟着人生的挫败。于是我们如我所说的，我们开始戏弄青春，一边游戏，一边负罪，一边深感书到用时方恨少精神空虚，一边拒绝精神营养束之高阁。

这样看来，如今的精神饥饿比昔日的肉体饥饿更繁复，也更无从下手。

我一直没有意识到解决精神饥饿的紧迫性，以为这也是个看透风景细水长流的事，依旧混混沌沌庸庸碌碌。直到…… 直到那个淅沥小雨的日子，我在将永远睡在泥土里的他面前垂下目光作别的时候。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经纶，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那一年，我磕头长跪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得来世，只为路中与你相遇;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保佑你平安喜乐。

隔着无菌室的玻璃他的朗诵声通过电话线在我的听筒里回荡，在我的心尖萦绕。他说，得病后的日子他信了佛。此刻的他已被病魔掠去头发，憨憨的笑，倒真像个弥勒佛。我问，现在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没有一丝犹豫，想活，他脱口而出。是啊，对于将逝的人有什么比活更有吸引力的事呢，何况他还那么年轻。他还没用拿到学位，从前他的成绩是那么好;他还没有事业有成打拼出自己的天地，昔日的他才能是如此出众;他还没有好好谈场恋爱，看他开花结果，过去的他是这样善解人意魅力四射;他还没有让父母坐享天伦之乐，即使一贯孝顺。早早离开的人生，配不上意蕴深长的省略号，当不起惊世骇俗的感叹号，只是无疾而终的荒凉。临走的时候，他舍不得我，强调着多吃水果蔬菜早睡早起加强体育锻炼，还有没事多来看看他陪他说说话，这里实在太闷。我应声和着，开他玩笑: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修炼啊。转过脸，泪就像小蟹爬满脸颊，胡思乱想万一他真的得道升天了怎么办?我没想到真的这么快又见他，更没想到是在如此情况下。

我的青春在容不得半点耽误了，舔去过去的血，该是补充营养的时候了。相比那些年轻的灵魂，我们最骄傲的资本就是还可以补充精神的营养，走在未来的路上不再饥肠辘辘。(王雪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