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走亲戚常来常往

余光中夫妇又到无锡，就像走亲戚一样，常来常往，这里有他的至朋好友，有他钟情的山水风光，每次来他都要留下清新的诗篇，送给蠡湖，送给江南大学。这里有他喜欢的宽敞礼堂，每次来总想和学生们谈谈诗词歌赋，说说文字中的机巧谐趣。这次他想讲的话题有两三个，说任我挑选，我就选了：“当中文遇见英文”，听听作为翻译家的余光中教授有何独到的见地。演讲安排在拥有1400座的文浩馆观众厅，连过道里都站满了慕名而来的听众。让我主持这次演讲会，可真有些心虚，一个工科出身的半“文”盲，有什么资格来主持语言文字大师的讲演，诚惶诚恐之心不言而喻。我只好这么说道：

其实，名人名家根本用不着介绍，余光中教授早就为大陆民众所熟知，他的诗歌、散文早已进入课本，进入各种媒体，那样的优雅，那样的隽永，不仅我们大家都是他的粉丝，我还聆听过温家宝总理背诵余先生的《乡愁》，背得那么动情。《乡愁》代表着余先生的大爱，那种永久地扎根于黄土地的爱国情怀。

乾隆皇帝曾六下江南，而余先生已经五访无锡，他说：我肯定要比乾隆到江南的次数还要多。每次来，他都好评这座城市，说天南海北云游四方，无锡是他非常喜欢的地方。每次来，他都赞美我们的学校，虽然到过许多大学做讲演，他说在江南大学感到别样的舒坦惬意。这就是缘分，拿庄若江老师的话说：“前世注定的江南情缘”。

用赤诚吐纳优秀文化，锦心绣口，畅言真挚、弘扬善良、歌颂美好;

凭灵感指挥语言文字，游刃自如，方块交响、中西糅合、抑扬顿挫;

以豪气把舵香车宝马，勇往直前，从不违章、方向明确、跑遍全球。

这位余光中先生还用得着我继续介绍吗?

余先生先后送给我好几本他的诗歌和散文集，我都爱不释手。一个人的一生中可能拥有成千上万册书刊，撇开专业类型不谈，书籍大致可分为几类：一类是别人硬塞的，不容分说，不断寄来，可你并不想看，到一定的时候，碍于空间的拘拮也就统统送走了;还有一部分不值得精读，送走可惜，留着却又占地方，有那么点“鸡肋”的味道;再有一些属于典藏型，你不可能一竿子读到底，放着需要时慢慢查阅吧;只有为数不太多的那些，百读不厌，视如挚友，每每细嚼，受益良多，因为那些书具备着大文豪培根所定义的属性：“怡心、添色、增才”(fordelight,forornament,andforability)。余先生的书就属于这一类。　　他用赤诚吐纳优秀文化

若不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对大自然的挚爱，哪怕有机会走遍天涯海角，也未必能将美景尽收眼底，更谈不上与大自然的心灵沟通。余先生则不然，他用赤诚之心与大自然对话，真挚畅言。无论在本土，还是他邦，他所描绘的山川大地总是格外纯美，要不然怎么就想到“在上面狂奔、打滚、晒太阳”;他所观察的天象物候总是那么神圣，换了别人，大约听不出“寒春冷雨中清脆的韵律”;他眼前的草木生灵总是异样的律动，你瞧，他的“蓝宝宝，蓝羽一张，飞之冥冥”。也许这就叫做“锦心绣口”，他呈现给你的是高雅的情怀，真挚的感悟，清新的格调。

若不是那种与生俱来的故土情结，他又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大陆，回到生他养他的故土，来到他心仪的江南。幼时良好的家教，中学优秀的教师，加上天资聪慧、悟性极高，余先生犹如海绵似吸纳优秀文化，让我们惊讶的是，他几乎记得中学时期读过的所有经典篇章，还能背诵其中的精彩片段。听余先生的当面教诲，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国爱乡，不然怎么写得出那首乡愁绝唱;看到先生忙于收集展馆和景点介绍，兴趣盎然地询问当地风土人情，记得这次先生和夫人来锡时，正值秋桂爆香，先生问：黄色的叫金桂，红色的叫丹桂，还有吗?我说：还有白色的也许叫做银桂，但在无锡多见金桂和丹桂。没想到诱发他老人家又写了一首《寻桂》。这才领悟出，什么叫活到老学到老，什么叫厚积薄发。让人敬佩的是，先生的诗文中那些弘扬精神、歌颂美好的声音，他写黄河，荡气回肠：“你饮过多少英雄的血难民的泪”，“二十四史，那一页没有你浊浪的回声”。他写腊梅，清淡幽然：“那香，轻易就俘虏了所有的鼻子和心”。终于我有了一次到台湾交流的机会，很想到先生家中做客，看看那是张什么样的书桌，何以铺展出一篇又一篇精美的诗文。本想将余先生和范老师二位母亲大人遗存的服饰带回学校的服装传习馆陈展，可惜两位老人到美国探亲去了，只好有劳余先生从台湾寄过来。余先生的岳母曾是早年到日本修学丝绸加工的留学生，她的旧装中还有用当年法国丝绸面料制作而成的时尚旗袍，现在倒也成了江南大学服饰传习馆的镇馆之宝。

他凭灵感指挥语言文字

余先生年轻时不仅古文功底好，英文水平进境颇深，他在高中时就自修莎士比亚剧本，甚至试译拜伦的“ChildeHarold’sPilgrimage”。他在国外介绍自己的创作，总要先用英语高声朗读亲手翻译的诗作，再用中文抑扬顿挫吟诵原篇，每每博得满堂喝彩。在国内大学讲学，他总喜欢与台下的学子互动应答，像个现场导演，先制定合作朗诵的规则，接着指挥台上台下激情呼应。从他的讲解中，我们体会到汉字方块具有无穷组合的美妙，但只有精进之文化大师才能游刃自如，将方块当作音素，演绎成恢弘的交响乐章;从他的传授中，我们领悟到中英互译的机巧，只有高手才能做到中西糅合，音意皆达：如，gene(基因),humor (幽默)，radar(雷达)，typhoon(台风)，engine(引擎)，真是妙不可言。余先生对英文剧本的翻译追求格调相仿，意蕴如初;对英诗的翻译不仅忠实于原稿，且刻意讲究格律，尽量对仗匹配，甚至每行的音节数也彼此相符(如，对RobinsonJeffers的“TheStarsGoovertheLonelyOcean”的翻译)，这种驾驭语言文字的灵感和能力真是不可多得。受余先生之启迪，我也试着以押韵之五言体，翻译英国诗人叶芝的“ACoat”。认识到：威廉·白特勒·叶芝(WilliamButlerYeats)乃英国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曾获诺贝尔文学奖。他一生崇尚民族精神，他的诗多以感性的描绘，凸显对民族命运和社会症结的理性思考和批判;他擅长于应用象征性手法巧妙地创作，朴实简约地表达心中的情感，使作品充满直击心灵的感染力，表达出建立一个独立、自由、民主的爱尔兰的美好愿望，我试图从“ACoat”中译出浸透在诗人骨子里的那种精气神：

A Coat 锦衣

Imademysongacoat 吾歌为锦衣，

Coveredwithembroideries饰以彩绣纹，

Outofoldmythologies 源自古神话

Fromheeltothroat 通体韵味浓;

Butthefoolscaughtit, 却有愚夫窃，

Woreitintheworld’seyes 炫秀于世人，

Asthoughthey’dwroughtit.如若亲手造。

Song,letthemtakeit! 歌兮，随其哼!

Forthereismoreenterprise纵有凌云志，

Inwalkingnaked 裸行见赤诚。　　他以豪气把舵香车宝马

三十年前曾在美国大学的图书馆拜读过台湾作家的文选，其中有余先生的大作。从作者照片上看，先生是位清瘦羸弱之人，可读过他的“高速的联想”一文后，先生在我心中的形象变得魁梧强壮起来。这篇美文的笔触，流淌着一股勇往无前的豪气：“我爱开车。我爱操纵马力强劲反应灵敏野蛮又柔驯的机器，我爱方向盘在掌中微微颤动四轮在身下平稳飞旋的感觉，我爱用背肌承受的压力去体会曲折起伏的地形、山势”，“把肺交给急湍洪波的气流”。他对世界各地交通规则的领悟力，对天涯海角复杂路况的判断力，也往往胜人一筹。见到余先生之后，不免谈起他把舵香车宝马之趣事。他说：从1964年开始驾车，我与方向盘就建立了亲密的关系，方向明确，勇往直前，车轮滚滚，跑遍全球。他敢在集装箱巨无霸车队的狭缝中寻得一席之地，在驱车的过程中他很陶醉地把自己想象成为一位彪悍的英雄。驾车让他随时都能与大自然肌肤相亲，呼啸飞驰让他的诗赋也带有现代的掠影。余先生说，虽然现在年逾八旬，对车的青睐一如既往，丝毫不输当年。他说：“我很自豪，这些年还能开车，而且没有吃过什么罚单。只要能开，就一直开下去。”

余先生，但愿你不食言，至少七临无锡，把乾隆的“六下江南”给比下去。(王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