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符寺在灵山。

清晨，掀开帘子，窗外挡了几枝细竹。竹子布满窗框，枝叶细嫩，间疏温润，仿佛工笔画，悠深意境一时看不尽。来一阵微风，细竹稍微摇动，一只鸟儿早立在叶尖。那风渐长渐宽，竹都动起来了，再看，来了一群鸟儿。鸟儿细长小巧，褐麻羽衣，黑眼翘尾，掩藏在竹叶里，对了窗鸣叫一阵，说唱几番，刹忽又掀起片片风动，赶下一场去了。

这是初秋之际，灵山的辰光。

灵山坐落于无锡马山秦履峰南侧。

马山原叫马迹山，踞太湖西北部，原是太湖里一大岛屿，面积约30多平方公里。

马迹山古称夫椒山。缘由是岛东有山名夫，岛南有山名椒，合称一处，就叫了夫椒山。据说，夫椒山这个名称和一只虫儿有瓜葛：记载“夫椒山”的典籍里，夫山的“夫”字，下半部分为虫所蛀，只剩“土”字。后世依实而传，将“夫山”改为“土山”。至今，仍有不少当地人还称“土山”。

这部典籍大约不似竹简坚硬，或许用的是缣帛一类材料，质地细腻滑润，口感好，深得虫儿青睐。不想这一只千年古虫儿，制造了一段风雅公案。

话说秦始皇东巡，来到太湖，在夫椒山登岛，骑马游岛，留下了马蹄印。以此，夫椒山改称马迹山。秦始皇骑马留印迹之事，也是民间传说，虚实之事各有多少，也不必细究。但是，当年秦始皇一统天下的严威和秦帝国霸兼各国的张力，可见一斑。

上世纪60年代末，马迹山掀起了一项轰轰烈烈的运动：围湖造田。马迹山与大陆连体。马迹山作为太湖岛屿的历史，划了句号。马迹山半岛形成，简称马山。

灵山要从唐贞观初年说起的。据传，里人杭恽为唐初武将，随李世民打天下，立功归来，舍马迹山秦履峰南侧的山地、祖宅为寺。杭恽与唐僧玄奘法师有交情。唐僧玄奘西天取经归国，应杭恽邀请，前来游览，见这一带山形水势恰似当年释迦如来说法圣地灵鹫峰，生出感应，题额此寺为“小灵山寺”，嘱咐门人窥基在马迹山小灵山寺开法。这是灵山得名的依据。

原来和唐僧有关联。

1300多年过去，当年的“小灵山寺”早不见了踪影。旧址有老树。专家鉴定了，树龄确有千年，当是修建“小灵山寺”栽种的。不论远看近观，老树的状况很明了，貌似老得很彻底，大有一直老下去的意思，却老得意气风发。

是一株银杏树。

树老中空。树的根部粗大短促，据说要四个长臂大汉联手，才可围住。如今，老银杏树受了保护，周边围了栅栏，一般人不能近树。树杈离地不足一人高，一枝长杈斜插天空，另有两三枝短杈也向上斜插了，和岁月犟劲。三四枝树杈各自向外延展疏离，仿佛老者论智，辩到关键处，各有玄理，互不相让。微风细雨里，倒是新年长出的稚嫩枝叶，遥遥呼应，相互亲昵，是一种同根同源的景象。

这株老银杏，根系茎须繁杂盘绕千年，该是记录了唐代为小灵山寺和宋以后为祥符寺，佛法或兴或衰，或旺或败的演变过程。

宋真宗赵恒信奉佛教。大中祥符年间，大约是公元1008-1016年间，真宗赵恒诏改小灵山寺为祥符禅院。宋徽宗政和四年，公元1114年，全国易“院”为“寺”，祥符禅院更名为祥符寺。以后，祥符寺之名一直沿用。至元末，寺毁于兵火。明洪武初年，再建祥符寺。大约清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太平军在马迹山与清兵鏖战。祥符寺再次毁于战祸。

1938年，祥符寺又起一场兵火战祸。时年农历二月，侵华日军扫荡马迹山上的太湖游击队，再毁祥符寺。杀害1500多人，祥符寺常定普师、传德心师、续其空师、了生海师等僧人也在其内;烧毁房屋近四千间，祥符寺殿宇也变成一片断墙残壁。

新中国成立时，祥符寺只留有一位残疾僧人，勉强看守香火。这个僧人外号“僧癞子”。马迹山实行土改，祥符寺原先拥有的土地也在改革范围之内。寺产山林均由武进县第二农场接管。“僧癞子”顺应时代变革大趋势，离开了寺庙，到马迹山的下庙村，当了农民。

至此，老祥符寺的兴衰与苦难历程也算告一段落了。

秋雨延绵，打湿一片爬山虎。爬山虎属藤本植物，性随和，有土就长，且长得快。初秋的爬山虎，枝叶长得肥厚浓密。绿茵茵的锯齿叶边，泛起了淡红色。这淡红的颜色渐收渐紧，到叶根就成了紫红色。再收再紧，到枝条一段就成淡褐色了。随后，那枝条逐渐粗壮，蜿蜒到近乎根部的老枝，就成灰褐色了。爬山虎的老根紧贴一段残垣断壁。那垣壁早已经叫雨水淋湿，缝隙处挤出几簇野草，一层青苔铺在墙根，三两团飞虫儿倚墙盘旋……

这是老祥符寺留下的痕迹。

喧闹声仿佛浪潮，一波一波涌过来。游人穿梭如织，多是来看新祥符寺，礼拜灵山大佛的。新祥符寺和八十八米高的灵山大佛，重建于上世纪90年代。新祥符寺高广雄伟，青铜大佛慈颜安祥。这一处如今叫作灵山胜境。

雨大起来。回身望去，高阔的灵山大佛脚下，老祥符寺那一段残断的垣壁默默矗立雨幕中，面貌湿重深沉。它不能选择，只有独自面对千古的悲凉。好在，那株千年老银杏就在不远处。（木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