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灯笼沿青砖瓦房的长檐垂下来，仿佛糖葫芦，一串连了一串，甜腻腻的气息一直垂到河面。河水由临庄的运河引进来。运河还是古运河的水系，就是两千多年前隋炀帝执政时期，开发修建的那一条京杭大运河。因这一点，走街穿巷的水色显出深邃，还留有古运河的一些胸怀。

这是如今重建的台儿庄。

战火硝烟中，台儿庄的废墟瓦砾上，飞扬了一面面的中国战旗……这是七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事，也就是1938年春的台儿庄大战，为每个中国人留下的记忆了。

天气太过清寒了。运河边上一位老人缩了身子，用几根断竹缓缓支起一面鼓，扯了一条红绿电线。老人穿起灰长袍，右手拿了鼓槌——一支长短如筷子，略比筷子粗壮的木棍，棍头一端弯曲的木节如中式衣襟上一枚盘扣。左手举两片碗盅口大小的鸳鸯板，鸳鸯板在清冷的空气里也闪出寒烈的光。落坐到鼓后的大马扎上，老人猛然就抖擞了，右手执鼓槌击鼓，左手指间操鸳鸯板击节，面向古运河，一嗓子长腔，起板了。

头板飘扬如雄鸡啼唱，往后的说说唱唱，鼓板似古运河的水流，扯出千古的悠长。再一会儿，长腔变短调，音重字密仿佛屋檐下的红灯笼，一串串吊挂在空中，随长风流水旋来转去，入了庄户里的寻常人家，寻不见了……唱说的是鲁南大鼓。这一段是老人自编的，名叫《血战台儿庄》。唱说的老人名叫褚思全，今年61岁。

清初，《峄县志》载:“台(儿)庄跨漕渠，当南北孔道，商旅所萃，居民饶给，村镇之大，甲于一邑，俗称‘天下第一庄’”。台儿庄的繁华，一直延续到1938年春。

街巷深处，几支月季遮掩的青砖墙上，镶嵌了一幅黑白照片。一只只木船在运河水面铺排开，上面搭了一条条的木板。一队中国士兵正从浮桥上跑过，打绑腿，穿布鞋，斜挎弹药袋，右手提长枪，远处依稀飞扬了一面军旗。大约是跑急了，一个年轻士兵，微微张开鼻翼，眼睛看着脚下，嘴角稍稍翘起，像是有微略的笑意。这是当时随军的匈牙利记者罗伯特卡帕拍摄的中国军队通过浮桥，进驻台儿庄的场景。几朵紫红的花骨朵恰都摇曳在70多年前，那些年轻战士的脸上。战士们的身姿和表情依然青春烂漫。那个嘴角微翘，略微有些笑意的年轻战士，看情景正是歌里唱的“十八岁哥哥”的年纪。他的身后是一长队的战友，急步朝前赶。长官跟了，威严地看过来，左手放在腰间，仿佛在拔腰间的驳壳枪……战情紧急!

年轻战士嘴角还是略微的翘起来，露出一段心思。那心思仿佛舞在风中的花叶，没着没落。台儿庄大战历时半个月之久，中国军队参战4.6万人，伤亡、失踪7500人。眼前这年轻战士会是那伤亡、失踪7500人中间的一员么?这照片留下的是他最后一抹笑意么?他十八岁的心思，可曾寄存在台儿庄的风里?伤亡、失踪的7500人，都是这样的年轻战士，也都该有这样的心思。7500段心思，和繁华了上千年的古台儿庄一道，掩埋在那场战争的废墟里，大概永远永远都无人知晓了。

月河街是台儿庄的繁华热闹处。1938年春，月河街的繁华热闹戛然而止。当年，《良友画报》刊登了卓世杰等人拍下的一幅黑白照片，大约是战争的间歇，月河街长长的连廊寂静了。一名中国军人，站姿有些疲惫，呆呆地对着残败的街巷……一街两行横七竖八都是用来作防御的麻袋包，其中也有台儿庄万家粮店的粮包吧。

台儿庄大战前夕，庄里的妇孺老幼撤出庄外，青壮年留下，帮助挖战壕，修工事，运物资。万家粮店的主人打开自家仓库，运出粮包官兵筑街。有人看到花生米打得到处都是……那么，英勇的守军战士们，还有善良的台儿庄乡亲，都怎样了?守城官兵和乡亲，仅有的选择是为苦难的祖国捐躯……

七十多年过去了，月河街的伤痛留在一段青砖墙上。墙上网眼一般的子弹眼、炮弹剥落的墙皮，或许还有炮灰枪烟掩盖了的战士们的血迹，如今都一并封存了。那段墙在清真寺。

再向前，出了月河街，跨过康熙二十五年时修建的广源桥，穿过一段窄巷。又见古运河了。靠运河边的一处，是湖南女中学生负伤处。名叫刘守文的女学生，在台儿庄的战场上，救助一位受伤连长时牺牲，时年十八岁。碑上记载，60年后，女学生刘守文的遗骨终返故土，安葬在湖南革命陵园。可是，其她和女学生刘守文一样，怀有满腔报国之情，参加抗日救亡活动的女学生们，那些在台儿庄战役中，冒着枪林弹雨救助伤员的女学生们，那些在刺刀下抢救战士的女学生们，她们姓甚名谁?女学生们的遗骨，有没有返回故土呢?相隔了60年，父母备下的嫁妆该落了色;大红绸缎被面上飞舞的龙凤，喜枕上双双戏水的鸳鸯，也可能早化成缕缕风烟……

重建台儿庄的青砖青瓦皆是时代的新色。游走在台儿庄的青街水巷，突然想知道，七十多年前，阵亡在台儿庄的那万余名日本兵,临了瞬间，他们有没有想一下远在东洋的父母、妻儿和恋人?他们的故乡，樱花开了，恰是烂漫绚丽的季节。或许某一株樱花树下，一位穿和服，和女学生刘守文一般年纪的女子，站在春风里，对了花垂泪呢……

离了古运河，走出台儿庄，仿佛听得褚思全老人又起板了，大约在给另一拨游人唱说自编的鲁南大鼓《血战台儿庄》。(木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