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上大学,我才是真正远离了家乡,最使我思念的,亲人之外,是门口的那株梧桐。
总以为,它是铁一样的标杆,会永远挺那里。夏天,它撑开蓬勃的伞盖,覆住屋顶,制造荫凉;冬季叶子落尽,枯老的秃枝,也要竭力伸展,刺破扩延的寒意。它是父母结婚时,母亲手植,三十年的艰难生长,三十年的风雨侵蚀,它把血泪咽在了腹里。它不必声张——我看得见它怎样从容迎接暴雪,即便厚厚的积雪把枝干压得弯曲到不成样子,也依旧坦然,让我绷紧的心弦放松。它是顽强的象征,我对它始终是充满了敬意。
南国没有一种树能像梧桐那样吸引我。每每在校园的榉树或香樟下经过,总感觉不到那种暮秋的苍凉之意。以前在它飘落的黄叶上闲步,踏着这些凋零的小生命,总是有一股深切的凄怆掣着我的心,它教给我要珍惜生命里的点滴时间。现在,江南的林木下全然感受不到那种心境。我怀念老朋友,渴望在它的怀抱里捡起一片镂着岁月痕迹的叶子。它每一丝叶脉,每一个纹理,都镌写着对于生命的细微记录——这是我最乐意品味的文字。
回到家乡,我毫无顾忌地飞跑到门前,胸中燃烧着炽烈的火焰——我要拥抱我的朋友,用我的满是泥土的手掌。然而走近前,我的心瞬间被冰封住了——它早已被伐木者罪恶的铁锯无情地割杀。悲哀充盈我的头脑。我默默想,它是死了么?它的身体都被截去了,只剩着顽强、粗大的根。
我找到母亲,她的理由是家境日渐困窘,被迫为之。我理解她的苦处,也无权利谴责谁。对于我热切的希望换来的结果,我显然不能接受。更重要的是,我感到了一个弱者无法选择命运的痛苦;但同时又很宽慰——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不忘把自己献给这个家庭。它并没有死,我身边时时还有它的影子。
以后的日子,无论何时,看到一株孤独却标杆一样挺立的树,我都会贴过去,轻轻问候一声:朋友,你好么?(杨亚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