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先生的《连城诀》是一部关于人性与人世的悲剧,书中充斥着太多的卑鄙和丑恶,可以说是一本集恶之大全的讽世之书。一本连城诀秘籍,象征着世俗中人趋之若鹜的财富和无尽欲望,武林中人为之发狂,道貌岸然的官场之人也为之痴迷。它让无数灵魂千疮百孔,丑陋不堪。借狄云之口,金庸道出了内心的疑惑:“一个人世上什么亲人都不要,不要师父、师兄弟、徒弟、连亲生女儿也不要,有了价值连城的大宝藏,又有什么快活?”
书中描绘尽了人心阴险和人性卑劣,让读者如同置身于永远不会天明的黑夜之中。幸好,茫茫暗夜中有道耀眼的星光,让我们稍感慰藉,这便是丁典和凌霜华的爱情故事。这道爱情星光闪烁着人性的光辉,划破了黑幕般的苍穹,绚烂缤纷,流光溢彩,但在这无边的黑夜中,再夺目的绚烂也注定只是刹那芳华,演绎出一段令人扼腕叹息的悲壮美丽的传奇爱情故事。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出自一千年前,司空图的《诗品·典雅》, 金庸先生用“人淡如菊”作为《连城诀》第三回的标题。“我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清秀绝俗的少女正在观赏菊花,穿一身嫩黄衫子,当真是人淡如菊,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雅致清丽的姑娘。” 这是丁典对凌霜华的第一印象,在姹紫嫣红的花会上,凌霜华的出现顿时使得所有的色彩在丁典的眼里暗淡了。
“凌霜华”即“凌霜花”,意指菊花,菊花生性耐寒,世人往往以菊花象征君子的气节操守。正是因为对爱情宗教式的虔诚,霜华才对爱情有了生死相依的信仰,又拥有淡然超脱的情怀。“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更无花”,萧瑟清秋,众芳摇落,傲霜绽放者,菊花而已矣。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评价此句时说:“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此“无我之境”之“悠然”恰如凌霜华的出场。很幸运,她邂逅了与之心灵相契的丁典;很不幸,他们的相遇相知相爱要以生命为代价。爱情成为凌霜华生命中的信仰,支持着她穿过人生的层层迷雾。
真正的爱情是思想的共鸣,追求与自己精神共鸣者为终生伴侣是爱情的实质,精神的纯洁是没有任何杂质的。一个是漂浮于江湖的粗俗汉子,一个是深藏闺房的知府千金,本毫无瓜葛的两人却因爱好菊花结缘,这恋情来的看似突兀,但读者了解了凌霜华,读懂了藏着一份细腻而柔软的心灵的丁典后,才彻悟正是这种超脱于世俗的生死恋情,拥有了世俗中弥足珍贵的情感。
凌霜华的父亲凌退思既是荆州知府,也是两湖龙沙帮中的头目,他同样为“连城诀”费尽心思。凌霜华为了保住心爱人的性命,挥泪起誓,将永不与丁典相见,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每日在窗台上精心摆放一盆美丽的鲜花,传达不能言的无限情意,以鼓励丁典勇敢地活下去。爱情总有一种固执的单纯,凌霜华为表明对丁典的真情,自毁容貌,以绝其父相逼之念,最后活活被亲生父亲闷死在棺材里。临死前她在棺盖上用指甲刻下:“丁郎,丁郎,来生来世,再为夫妻。”
我相信她指间留下的最后痕迹,是用死亡来书写的爱的誓言。这怎让人不垂泪?!为了爱,她甘愿忍受寂寞,舍弃自由;为了爱,她可以在父亲逼婚时自毁花容月貌以拒婚;为了爱,即使面对死亡,她也能保守知己死守的秘密……一切都是因为爱!蔷薇花瓣随风飘零,凌霜华香消玉殒,丁典再次中了“金波旬花”之毒。因花而堆积的爱,像菊一样,开了,谢了,但是芳香如故,弥漫寰宇。
为了成全爱情,凌霜华选择了纯洁的死亡。面对凌霜华的选择,我不由地想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坚贞和高贵姿态。丁典中毒后,他说道:“她为我死了,现下我也就要为她死了。我心里很快活,别说我中毒无药可治,就是医治得好,我也不治。”
金庸大侠用悲剧反衬人性的卑鄙与贪婪,并围绕着正邪双方在连城诀的争夺当中,让高尚的更显高尚,让卑鄙的更觉卑鄙,面对巨大的落差,我们在沉思中对于人性有了更通彻的了解。一个悲壮凄美的故事,一曲浪漫而哀伤的爱情悲歌令人叹息,能与之相媲美的,只有等待了十六年无果后纵身跳崖的杨过。才华横溢的黄药师,要与亡妻共沉海底,但是终未能行,也许是时间冲淡了伤痛,也许是对于人间还有留恋;潇洒飘逸的令狐冲,情根深种于师妹,最终情移任大小姐……丁典与凌霜华虽然不能生为连理,毕竟死而同穴,陪伴着他们的还有芳香远长的冢前菊花。相比于在人间备受磨难,这或许是他们的幸福了,他们终于可以相守,永远不会分离。
没有生死,只有爱情。“莫恨西风余凛冽,黄花偏耐苦中看”。凌霜华以超然的姿态和平静的情怀把红尘人生看淡。纯洁真挚的爱情是最终的渴望,是爱情贯穿一切,在告别尘世的瞬间她渴望爱情的同穴,瞬间幻化为美丽的永恒,美丽的是那颗灵魂,永恒的是那份执著。厄运,不幸,无尽的苦难,敌视他们的那残酷而丑恶的世界,这一切之后,是菊花一般纯洁的精神,以及对爱情坚贞的信仰,是善良的人们幸福地相聚在另一个更高更美的永恒世界。(何科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