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青山湾”这个带有典型江南意蕴的地名，是在1972年的春天。那一年，因为命运的垂青，我一别黄河边泉水城的家乡，要在无锡轻工业学院度过三年多的大学生活，当时的学院所在地就是青山湾。位居青山湾的校园，紧紧依偎在江南名园锡惠公园的怀抱里，林荫道、水塘、民居将它环绕，茂密的林木、花草簇拥着教学楼、图书馆、大礼堂和运动场。当时初到江南，一踏进大学校园，一切都是新鲜和美好的。如今，当岁月转瞬来到2010年的金秋，母校江南大学设计学院迎来建院五十周年，曾经的青山湾已经不复当年的模样，曾经在青山湾求学的首届工农兵学员大部分也已经过了退休的年龄。38年了，旧情脉脉，谁的心中那一腔感恩母校、怀恋青山湾的牵念不是久而愈彰？谁不把青山湾当成连结我们与母校情感的象征？每念及此，温馨的回味总会把我带回我们的青山湾岁月。

　　1972年，无锡轻工业学院在因为“文革”停止招生七年后，恢复招收工农兵学员。一批经历过生产实践考验的年轻人，因为各自在工作岗位上的出色表现被单位推荐来上大学，我很幸运地成为造型美术系58名学生中的一员。这58名学生来自全国东西南北中，几乎涵盖了所有省区，这么多操着不同家乡口音的年轻人由此结为同窗，在美丽的锡惠山下，青山湾畔，开始了共同的大学生活。迎接我们的是院领导、工宣队和全体老师们经过数月共同奋斗修整好的青山湾校园。而接下来的大学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老师同学又会怎样相处？我们这些特殊年代的学生，虽然深知肩负责任的份量，革命口号也喊得响亮，但来上学之前并没有经历过报志愿和各科的考试，对自己要学的专业也不了解，大部分人没有发现自己学习这个专业的潜质，正像同班同学李平秋当时写的诗句“咱这双手，握惯了锄头，沾满了油，掌上茧多厚，如今工农兵要学画画，把画笔握在手……”时代在给了我们幸运的同时，也把一个很现实的难题抛给了为我们启蒙的老师们。青山湾校园里，一度中断了七年的教书育人的画卷，刚刚开始有了接续，描绘只待徐徐展开。

　　翻开尘封了38年的笔记本，我看到了记录当时学校各项活动内容的笔迹，虽然明显地带有那个时代的特殊印记，“上管改”、“批判封资修”、“思想改造”和“路线斗争”屡屡出现，但也清晰地记下了在国家亟需发展轻工业和改善人民群众生活的形势下，时代对教育提出的要求，即把培养符合社会需要的合格设计人员提上了日程。轻工产品造型美术设计专业共设十三门课程，有2864个学时，专业学习从三个月补课阶段开始，再逐年搭建起绘画基础、专业基础、专业设计的教学框架，教学方式强调了课堂教学与走出去、请进来紧密结合。在这些学时和教学安排具体实施的过程中，我真正体会到了母校为我们这一届学生成长所走出的艰难探索之路和付出的心血，以及老师们在教授每一门课程时所面临的挑战。面对这么多文化水平和专业基础参差不齐，年龄和资历、爱好和兴趣并不统一的学生，他们不仅仅要孜孜不倦和循循善诱，还要因人而异地付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因此，不论课上还是课下，不论白天还是夜晚，在青山湾教学楼五楼的型721班和型722班的教室里，总有班主任陈维信老师和许恩源老师的身影，他们把自己融入到学生们中。以至多少年过去了，老师可以准确地叫出我们的名字，可以把悼念逝去的学生的小诗写得个性鲜明，催人泪下。他们的学识通过自己编写的教材、刻印的资料、手绘的图形和声情并茂的课堂教学、手把手的作业辅导传授给每一个学生。尽管我们有时会看到许恩源老师着急上火的样子和他对学生恨铁不成钢的批评，但那种恨不得掏心窝子的恳切和坦率，又会让我们被他的真性情打动，因而更专心地思考，更认真地做作业。经常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徐里君老师和杨艾强老师，当年他们年轻的样子，就像学生中的一员。老师们如春风化雨般地悉心呵护着久旱的禾苗，洒下雨露，日夜耕耘，即使再贫瘠的田地，再板结的冻土，又怎会见不到嫩芽的冒尖，幼苗的成长？青山湾校园里，因为师生诚心相待，通过课堂学习、作业交流、文体活动、党团组织活动，营造出生机勃勃的校园氛围，我们参与其中，有了多方面的提升。

　　多种形式开门办学，让我们有机会聆听来自创作设计一线的画家、工艺大师、手工艺人的授课，请他们担任兼职教师，直接参与指导评点学生作业。记忆中，曾有时任上海美校教师应野平老师、南京剪纸老艺人张吉根师傅、惠山泥人厂的柳家奎老师亲临课堂，他们丰富的实践经验和独到的专业技艺，以及生动的作品分析、作业指导，总能让我们听得入迷，引导我们对民族传统和民间艺术的热爱，为我们的专业素质积累提供了理论联系实际的机会。

　　开门办学走出青山湾，我们探寻专业奥秘，接触生产实践的脚步不停地穿梭在城市、乡村、大自然中。至今为止，当我有了闲暇经常外出旅游时，还会非常享受地回味那些曾经背着背包去江南各地和从无锡步行去上海的写生之路，也会在阔别几十年再到鼋头渚时，用心地寻找当年在太湖边写生时住过的大庙“澄澜堂”，同时不免后悔和惋惜，当时怎么没有把这种几十人的写生队伍或写生场景拍下来，留存一份影像的纪念。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更值得我在无数次的回望中任思绪再回到几十年前，在心中绘出一幅幅属于我们那段时光的画面。

　　翻开当年我用素白纸张，手工装订的资料本，寻觅到几次开门办学的经历。1974年4月10日至4月17日赴南京，主要内容是参观《全国连环画、中国画展览》，这些天几乎都以展馆为课堂，分析临摹作品。1974年5月2日至5月11日赴宜兴鼎蜀镇的紫砂陶艺馆，生产车间、设计室成为了我们的课堂，紫砂艺人做了我们的老师，造型各异的紫砂精品就是我们描摹的样本。1974年5月13日到5月25日赴上海，每天一早，上海博物馆的《中国陶瓷展览》一开馆，便涌进了我们这些背画夹提画凳的学生，反复浏览各个展厅。所有同学的写生本上都有了丰厚的收获，有文字，更多的是那些富有历史价值陶瓷器的造型和装饰。开门办学为我们拓展了专业和艺术的视野，满足了我们熟悉社会、熟悉生活的渴求。记忆中去过的地方还有南京玻璃厂、苏州刺绣厂、常熟花边厂、上海益民食品四厂、无锡利民瓷厂、塑料厂、印刷厂等处，同学们还有过在无锡大商场站柜台，实地调查了解产品销售使用情况的经历。正是这些开门办学的不同形式和场所环环相扣，为我们急需营养的肌体输入了最新鲜的血液，让我和很多入学时为没有专业基础而发愁打怵的同学们越来越有学习的底气和学习的乐趣。各开门办学的现场，带队的老师总是以他们各有所长的知识积累，敏锐细腻的艺术眼光，熟练的写生绘画功力为我们垂范，并且细心地为每一位同学讲解辅导。那时，吴静芳老师、施琪美老师和寻胜兰老师都刚刚走上讲台，她们的讲课虽然还不够熟练和生动，但感受得到她们认真准备的用心，并且讲课有实践经验，针对性强。多年以后，我们听到了吴静芳老师的肺腑之言“谢谢同学们，我第一次讲课时，没有被你们拉下讲台，让我成为一名人民教师。”师生的互动和感动同时发生。开门办学，打起背包就出发，沿途的学校里，工厂的礼堂里，剧场的舞台下，还有公园的大庙里都曾经是我们走出青山湾到达目的地时的就寝处。打开背包，大通铺上住着学生，也住着老师，让我们有更多交流的时间，由此，师生更像是同甘共苦的大家庭。

　　夏秋两季，学校安排我们到太湖岛上的马山农场劳动锻炼，每次10天。早上3点钟起床，3点半开饭，4点15分集合，乘船后再步行到达，又是浩浩荡荡背着背包的队伍。劳动时赤脚水田里拔秧苗或插秧，不知哪位同学传出叫声，一定是被蚂蝗叮咬了，或是触到了水田里的小蛇。在马山农场让我和很多家在北方的同学们，着实领教了什么是江南的梅雨季，学着小心翼翼地脚趾抓地，在溜滑窄细的田埂上行走。如今，这些经历至今都成为我们有机会在一起时屡屡提起、津津乐道的谈话内容，可见数次去马山农场的经历给我们的印象之深刻，记忆之久远和体验之新鲜。

　　我们的大学生活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毕业实习的时间，同学们再次背起背包，兵分五路走出青山湾，在景德镇，在上海进厂下车间，与厂里的设计人员一起研讨并设计制作毕业作品。我当时所在的搪瓷组由带队的许恩源老师和刘观庆老师及12名学生组成，平时的学习、设计、住宿就在上海搪瓷一厂狭窄的车间阁楼里。条件虽艰苦，但因为身处经济发展最先进的上海，可以有机会在进口商品展览会和多种场合学习与分析轻工产品，掌握第一手的设计资料。两个多月的毕业实习结束时，学校的展室里汇集了我们在各实习厂设计制作的实物样品。

　　1975年8月1日，青山湾校园火热的骄阳下，造型美术系首届工农兵学员毕业照在这里拍摄定格。这一刻，我们百感交集，同学们的笑里有兴奋，因为母校为我们的高飞插上了翅膀；有不舍，一旦飞走，我们就要与朝夕相伴的青山湾说再见了；有感恩，是母校教导我们一步步成长，把知识和信心赋予我们；有抱负，今后我们将用学有所长报效祖国，服务社会，不辜负党和国家的培养。

　　翻开珍藏的相册，与毕业照上的老师和同学们相对，我透过老花镜仔细端详其中的一张张面孔，不禁沉思入神。首先为已经离我们而去的王一先老师、徐丽君老师、陈维信老师和几位同窗黎新明、黄亚池、赵桂华、郭成喜而无比痛惜，他们永远都活在我们心里。思路又带我回到了5年前，在72届学员毕业30周年的2005年金秋，我们有了一次众望所归的大聚会，20多位领导、老师和42位同学齐聚母校，以“少年情未老，寻梦青山湾”为主题，畅叙师生情谊，同堂挥毫，故地再访，到梅园校区和即将建成的蠡湖新校区抚今追昔，见证了一代代“造型人”传承教育大业，立于设计前沿的创新之路。如果说1972年我们首届工农兵学员因为踏进大学校门，能在青山湾结识，在母校关爱中成长，那么其后的几十年才是让我们受益终生、取之不尽的人生宝藏。使命感和责任感促使我们勤奋做事、踏实做人；感恩和报答之心，激励我们追求卓越、不断上进；同窗情谊，带给我们人生的快乐。如今，学校“笃学尚 行，止于至善”的校训，也会让每一位曾在母校求学的学生，当成精神的导向、道德的完善、情感的寄托和人生的目标。

　　设计学院迎来建院50周年的时候，我们首届工农兵学员毕业整整35周年了。半个世纪似水流年，求学时光如梦依稀，那些见证过青春、注入过情感、收藏过梦想的地方，那段我们的青山湾岁月，总在我们回眸的目光里，成为永远的牵念。（作者陈雪丽，1975 年毕业于无锡轻工业学院造型美术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