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科大的杨教授等热情地陪我们去南投考察。南投带个“南”字，却地处台湾的中部，要不是前些年这里发生了强烈地震，我大约不会注意到“南投”。车子行进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眼前看不到想象中的地震断裂层、大面积滑坡等破坏性灾害遗存，今年连台风也不怎么光顾台湾。正值八月盛夏，日最高气温却不过34°C，惠风畅日，满目青山，白墙红瓦，怎么看都觉得很眼熟，哦！原来这里很像自己的家乡，要不是那些繁写体招牌提醒着我们，也许身在南投却意识不到这里是海峡的对岸。

　　路边那又高又直的槟榔树正开花结果，槟榔子具有刺激人的神经中枢的作用，诱发产生兴奋感，不少人有着嚼槟榔的习惯。车上有人唱起了台湾民谣《采槟榔》，唱到“谁先爬上谁先采”时嘎然而止，他突然发觉：树干很细嘛，怎么爬得上去采槟榔？台湾同仁笑道：歌词是歌词嘛，生活中用竿子钩下槟榔子不就得了。我们问：你们嚼不嚼槟榔？他们说：不啦，槟榔子主要面向文化层次较低的人群，如，体力劳动者，还有卡车司机等。槟榔种植区集中在公路两旁，种植、加工、销售一体化，路边那些透明的槟榔售亭都是迷你型的，年轻的槟榔小姐竟然一身短打，尽可能穿得少些，难道这就是她们的销售攻略？一路上只见到一位卡车司机钻进了槟榔店，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其实槟榔浑身是宝，那花、那叶，还有那笔直浑圆的树干，作为木质民宅的柱子很合适，既省事又环保。

　　南投的特产枚不胜举，那大片的湿地作物竟然是茭白，比我们苏南的品种大多了，南投茭白又粗又白，细嫩可口，于是乎得名“美人腿”，真是妙哉。想不到蒲草芯、甘蔗嫩尖、槟榔花、南瓜花等都可变成大厨手中的“盘子戏法”。南投埔里乡也生产“绍兴酒”，此绍兴非彼绍兴也，风味并不相同。有趣的是，浙江绍兴酒以 “女儿红”富有传奇，女婴出生时父母将酒坛埋在地下，待到她出嫁，正好用之办喜宴；而南投埔里卖得很爽的绍兴酒却是“状元红”，新添了男婴就留几坛，期待好儿郎将来科举得意，金榜题名，宴请亲朋好友再用“状元红”，别有一番情趣。听说这一带的气候与水土适合于珍稀的桧树生长繁殖，日本占领台湾期间，大肆砍伐桧树，统统运往日本，以至于桧树频临灭绝。桧木色泽淡雅，香气清新幽长，不用浸泡提取，不用明火点燃，那种木香徐徐释放，长久不衰。桧树生长缓慢，故而形成了纹理清晰却又非常致密的树轮，经过雕刻可显出乎意料的禅意。看到南投大大小小的礼品店里都摆着桧木瓶，我感到一丝不安，人类向大自然掠夺濒临灭绝的物种，难道不是一种“罪过”。想着想着，伸向钱包的手立刻又缩了回去。

　　想不到，原朴的中台山竟然矗立着一座非常现代的禅院。因为有台科大杨教授的精心安排，中台禅院的比丘尼——见水师傅亲自接待我们。素衣芒鞋、剃度修行、青灯黄卷，出家生活并未暗淡这位修行者的容姿，分明是一位明眸皓齿的靓女。知识渊博，思路清晰、谈吐幽默，她总是先提出问题，让来访者猜猜，答对了，立刻鼓励；答得不对，再娓娓道来。我想如果我们的教师都能像她那般循循善诱，教学效果一定非常理想。见水师傅的介绍让我们对中台禅院有了初浅的了解。

　　这又是李祖原大师的杰作，不过这一次吸取了佛教界高僧大德的思路，禅院建筑的立意和定位有了明显的突破。我揣摩为何中台山的禅师们没有墨守成规，使古老的经文僵化成教条，把传统的寺庙固化成斗拱飞檐，让各方菩萨定座于幽暗阴冷的殿堂中。原来出生于四川的中台禅院住持——释惟觉大和尚曾为星云法师的得意弟子，是位真正的高僧大德，他一直宽怀仁心，一贯博览群书，一生广纳贤才。释长老亲手誊抄的经文，字字是楷书之精品；收集经书数万册藏于中台山图书馆，部部是僧尼们修不完的学问真经；长老的弟子中竟然有台湾清华大学建筑系的博士毕业生，还有讯息专业硕士、英语硕士、MBA等各类人才。中台禅院的建筑设计如果没有什么创意，那反倒是奇怪了。不知别人有何感觉，禅院楼檐周圈以镀金莲花瓣为装饰，提醒着你，这不是一座俗世楼宇。如果你眯缝着眼睛，从正面打量中台禅院，它有点像是一个正在打坐诵经的禅师；抬高眼际，单看那禅院主体的高层部分，又好像是一架航天飞机。听说李祖原大师是位具象派设计师，擅长于“形”与“意”的结合。我猜测建筑主体造型隐喻着很深的禅意，难道想表达静修顿悟、心通天穹之意？凡夫俗子往往及表不及里，没有修行过的人，大约是悟不出其中的真谛。

　　禅院内中的布置处处别出心裁。“风调雨顺”四大天王各有四个头，是啊，既然风调雨顺，就得顾及四面八方哦！若从建筑力学的角度出发，四大天王又是前堂大跨结构的四根支撑柱，真正起到了顶天立地的作用！见水师傅又让我们猜猜，这四根巨柱是如何安装的？其实从拼接的痕迹上不难看出，先浇筑实柱，再将天王们的造型装贴上去。见水师傅说：这就对了。禅院里供奉着许多佛像，金身菩萨之外，还有用巴西白玉、印度红色花岗岩制作的地藏、阿难、迦叶、达摩等塑像，看样子多数由国外工匠打造后请入禅院，故而雕塑风格带着异国情调。我不太欣赏的是，大雄宝殿中释迦摩尼的面相，远不如内地传统佛寺中的那般端庄、神圣、慈祥，想必外国的月亮也不见得就比自己的圆。前堂的天花藻井设计得很考究，并非追求图案的对称性，仔细观察之，井格中的纹饰竟然是各种法器的标识，我依稀辨认出，这是法幡，那是法螺。见水师傅说：真聪明！很多人还以为法螺是冰激凌！应该说，中台禅寺中光与影的应用也非常成功，大凡可以借用自然光的，或通过幕墙，或穿越天棚，尽可能使天光透入禅室，菩萨们不再处身于阴暗的殿堂，方便了他们与观摩者的对视。朝圣者还能仔细观赏菩萨雕像的形体语言艺术。记得佛祖的一尊毗卢遮那法身的造型甚是奇特，头上不再布满细密的螺髻，一根高高翘起的发辫直指“穹顶”，那圆拱形穹顶上，光纤营造出星星点点、闪烁变幻的太空意境，是否想借此隐喻佛祖与上天的灵犀是相通的？

　　最欣赏的是，这里严禁香火供奉，我始终以为烧香往往是为了祈福自己，并非大乘之意；看来这里的僧尼们大多受过高等教育，讲理性，讲环保，殿堂如此精美的，时尚的雕饰容不得香火的熏蚀；再说每日里人头攒动，严禁香火才能保障禅院和僧俗的安全。“严禁香火”不失为佛门的重大改革，从此以后也就没了“香客”一说。我想，如果佛祖有灵，一定会赞成这种顺应社会进步的举措，但愿在其他的寺庙也能推广之。佛事管理模式多有不同于其他禅院之处，想不到吧！在这里，比丘与比丘尼同处一个禅院，虽然佛学院也分为男众与女众两种，但佛事管理则有僧尼协作承担。刚进入接待室，我们就看到一排电脑后边，几位比丘与比丘尼正在轻声交谈着，撇开他们的着装与剃度，那神态与俗界秘书、职员又有什么两样？我忍不住还是问了见水师傅：僧尼同处方便吗？师傅答：心无旁骛嘛！再说每日里都见到络绎不绝的红男绿女，每每上网都会看到凡世间的艳俗，这也动摇不了出家人的意念。过道的墙上张贴着各部门主持人的简历和职责，负责网络讯息的是位比丘，而负责素膳、被服的则是位比丘尼，不过负责装修设计的僧尼皆有。共处同修，协同管理，两性在能力和特点上的区别，得以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效用。也许修炼到一定的程度，性别的自我亦不复存在了。

　　禅院外的园林另有一般趣味，普度众生的是一座铜桥，显得小巧玲珑，看来容不得太多的过客匆匆往来；池塘中的睡莲粉色的、蓝紫的，很矜持地开放着，像是亭亭玉女，出家人对“美”不必拒之千里。更有那盛开得正是时候的法莲，与他处随便栽种的荷花完全不同，这难道是引自悉达多·乔答摩故土迦毗罗卫古国的正宗宝莲？高洁而含蓄，绚丽又静谧，令人久久注目，百看不厌。禅院入口处的菩提树显得有点粗矮，肯定是被削枝后从他处移植而来，菩提叶片前尖后圆，层层叠叠，眼下虽然进入了复壮期，可要长成为当年为佛祖遮荫、守护、启迪的那棵菩提树那么高大、繁盛，恐怕还有待时日。很想坐在菩提树下拍一张照片，可是一部粗野的摩托横挡在那树下，让你拍不成。正在气头上，心中突然冒出了禅宗六祖慧能的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静，何处惹尘埃。” 是啊！“菩提本无树，吾等非圣贤。” 你坐在那菩提树下算个啥？还是知趣一点，别拍为好！

　　离开时，我已经忘却了刚刚提到的中台禅院的若干个世界第一，忘不了的反倒是，她所体现出的哲理智慧与慈善文化，所表达出的科技神奇与艺术唯美。（弋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