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江南之时,她在我的阅读里,在我的想象中,小桥、流水、人家,清丽、唯美、脱俗,这些词构筑起了我最初的向往,总想哪天能亲临感受她的气息该多好!带着这份由来已久的憧憬,我用一张高考志愿书实现了这个小小的却深深的愿望,来到江南,走近乌镇。
初到乌镇,就好比一出好戏刚开场,只看到演员的行头着装,还未听其唱腔;心里想,也就是一条河、两条巷和几座石拱桥嘛,这些在江南不难看到。但当演员们一开嗓,你就不得不顺着抑扬婉转的调子走巷串门,不由得走进她的精神世界。走进一条巷的随便某个门,就是进入了一段历史、一本小说、一首诗。一堵墙,就是一个封面;一道门,就是一个章回;一个柱脚石,就是一声叹息;一沟灰瓦,就是一行佳句。看那精雕细琢的床,或许倚牢了哪位佳人的春愁;那完好却已褪色的绫罗绸缎,包叠着谁的心情;承载着文字的石木,在时光的侵蚀中销损了容颜,唯有多姿的字迹,仍在岁月抚摩中形销而骨立,风韵犹存。一副副绝妙的对联,一幅幅泛黄的卷轴,散发着江南独有的书香之气。江南水乡,水乡乌镇,这个上苍眷顾的女儿,外有温婉清丽之貌,内有诗词歌赋之才,秀外而慧中。
然而,它显得过于热闹。即使这个并非旅游旺季的时候,慕名而来的人仍摩肩接踵。难道它每天的生活总伴随着这些源自世俗的声响吗?写到这里,我又不禁倒戈自问:难道它本不世俗吗?将时间向前推移,它也曾是人们日常起居之所,过着平淡的柴米油盐的日子,甚至现在,当你走在两旁是木楼的石板道上时,还会偶尔看见那开着或半掩的门中,有人吃饭、喝茶、看电视、做活儿……
走进乌镇,还不免联系到文学艺术。通过一句“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读出它的引人眷恋;郑愁予的一首《错误》,让从江南走过的人记起莲花的开落;逸飞先生遗落人间的水墨,刻画出的不仅是它给人一瞥的印象,更是那种朦胧的气质;如果你看它时在雨季,想必会在心中响起《雨巷》的旋律;甚至一首现代感很强的《江南》,也会将你我的心与水乡的跫音相接。如果做这样一个假设,乌镇除了小桥流水人家什么都没有,那么她现在的价值也就是典型的江南民居遗迹了,也只能是一出好戏的布景摆设,一群演员的定格亮相。“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乌镇的真正魅力不在于外表,在于她所承载的江南的精神内涵。有了这些,名扬四海,享有“东方威尼斯”的盛名;有了这些,灵气逼人,广纳五湖四海的赞誉。
想到这些,不禁想到那个千里之外的地方,我的家乡。他地处山东半岛黄海之滨,山陵起伏溪水蜿蜒,但却少见一个像乌镇这样对地域文化集中承载的地方。那里没有淙淙的丰满的流水,也没有悠长纵深的铺满青石的巷子。家乡的河道宽,然而除非夏季暴雨则从来不会溢满;家乡的胡同短而粗,走在其中坦坦荡荡。我的家乡没有那么多古老的痕迹,就是有也是凤毛麟角;我的家乡没有吴语中轻快撩耳的调子,有的是一口口铿锵的话语。家里的房子有阳光下可以更灿烂的红瓦,陪着那清澈的蓝色的天;家里的人可以喊着我的乳名,问寒问暖,说这说那,而乌镇没有,整个江南也没有……
触不同之景生异样之情,在家的时候,总是羡慕向往江南的秀丽,于是不远千里踏上南下的列车,打算让绚丽南国浸润我四年的青葱岁月;如今,置身这最最江南的地方,享尽温婉之气、灵秀之姿的陶冶后,那种潜伏于骨子里的牵挂却在不经意间跃然心头。我欣赏江南的美,也为江北的家乡陶醉,江南是精致的外表下隐藏着大气的文化,而江北是宏大的气魄里隐蕴着细致。眷恋着北国风光,不放过南国美景,有时扬鞭束马高山之巅,有时玉扇踟蹰桥水之畔,眺望山高云低树,聆听溪长水潺潺。江南和江北,浓缩了神州精华;家乡和乌镇,千里之路的两端从此都成为我心中难泯的记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