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周庄时,暮色已渐浓了,昏暗的光线使我不能仔细看清古镇的神色。商铺大多数已经打烊,些许的光亮从门板中点点漏出。几处阑珊的灯火、几盏稀疏的星斗与影影绰绰的流水悄声低语。湿润的微风中隐约传来稀稀落落的蛙鸣。
这里,便是周庄了。
脚下的坑坑洼洼传递着石板桥的硬度。不知是晚间湿气还是雨后印迹的缘故,石阶的每一处都显得清亮、干净。倚着湿冷的栏杆,指尖能感觉得到空气中尚未消失的日间的余温,一点一滴,渐渐积成了周庄的种种风貌:卖茶阿婆的眉角,摇橹船娘的低语,墙上淡淡的苔痕,屋檐下辟邪的图案,幽暗静穆的厅堂,高高的雕花木窗,栓门铁锁上的斑斑锈迹,红木桌上犹自不远的温暖或凉意,以及蛰伏在可言说的名称之外的年华、笑颜与愁容。恍惚间,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在这个不大的小镇,一下子变得模糊不清了,站在石板桥上,仿佛正站在时光的皱褶之中,只是一条乌篷船掠过的间隙,我便会在这里驻足很多年了。
曾经读过一篇文章,说周庄的底蕴太浅了,它的文化底子,如同它的街巷一样窄而薄。的确,翻翻那些线装的书籍,不论是端庄的唐诗,还是清雅的宋词,都没有为周庄留下些许的断句残篇。与周庄有着难以割舍的牵连的,可以叫得出名字的,大概也只有沈万三、三毛、陈逸飞了。沈万三客死他乡,回到周庄的只是一付比深秋的早霜还要冰寒的尸骨;三毛吻了吻周庄的油菜花,转身,悄然离开,再也没有回到过这个曾经让她哭泣的小镇;陈逸飞呢,他的名字与双桥镌刻在了一起,那幅名动天下的画卷,也将他永远带离了周庄。或许,周庄从来就不是谁的周庄,拒绝绚丽的词句,抖落窘促的笑颜,只是为了以一种更亲近、更磊落的姿态去迎接,迎接什么呢?静静地穿越了苦夏和清秋的周庄不曾言说,只是灰白墙壁上的“居民住宅,游客止步”告诉我,不会是墨客,不会是画师,更不会是我们这些形形色色熙熙攘攘的游人吧。
清早的时候,周庄终于褪去了暮色。古镇算不上精致,却也显得清雅和质朴。老式的房舍临水而立,窗户高高的,飞檐上的瓦隙横生出几株低矮的杂树。墙沿上爬满了藤蔓,叶子微微泛黄,遮住了墙石斑驳之处灰黑的底色。风依然很柔,一两片叶子静静地滑下来,落在足尖。小心翼翼地走过,进入一家卖早点的小铺,脚下没有留神,被木质的门槛轻轻绊了一脚。门槛表面的红漆已经剥落,露出了深深浅浅的凹痕。印象之中,有关于门槛的记忆已经停留在了好些年前,家乡的老屋变成一幢幢新式楼房后,便很少再跨过门槛了。
周庄醒得很早,几个阿婆已在巷子的拐角处做起了生意,没有铺子,一块蓝印花布平铺在石板路上,卖的也只是农家自产的东西,花茶或虾米。老人们悠闲地坐在小板凳上,头发花白,眼角堆满皱纹,精神看上去却很好。找零钱时,她们会慢悠悠地从衣袋中掏出一条叠好的手帕,从容缓慢地打开,是一小叠的零钱,找好钱后,又用帕子将钱包好,还是放回衣袋中,面容依然清晰,神色依然安详。
八九点,周庄渐渐热闹了起来,满街满巷的商铺都打开门,卖着精致的纪念品和各式各样的特产,有杭州的丝绸,有无锡的泥人,当然,更多的还是苏州的;乌篷船停在码头,成了招揽生意的摆设;双桥旁的石板路上有游人扔下的果皮;数码相机的闪光灯不时地闪烁着,一分分地带走这个古老小镇的美……
突然很心疼周庄。周庄累吗?疲倦吗?游人密集的聒噪声响和浓烈的商业气味最终会篡改掉古镇的内涵吗?
事实上,很多人都说,周庄的原始感早就已经被破坏掉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天色阴暗了下来,人却越来越多,一批批旅游团涌了进来,不过两三米的逼仄街巷,却一下子挤满了人群。空气中有捻不断的浮尘,好像快要下雨了。我准备离开。
拐入一条细小而幽深的小巷,离出口处不远了。我还是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也许我不会再来了,也许我再来时周庄已不是周庄。身后的喧闹中似乎隐藏着难以言说的寂寞与忧郁,周庄最朴实与丰盛的一刻,恐怕还要等到天黑以后吧。还好,我看到了。(★朱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