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存玉：(美国国家医学院院士、中国工程院外籍院士、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教授)

每个人童年都有一个美好的向往和记忆，我小时候的记忆神往的地方不是上海，不是苏州，是江南，是无锡。

当今中国，有一个主流观点：中国文化的思想阻碍科技的创新。我通过自己的思考，做我自己的科研工作，我感觉这个观点是不对的。第一部分结合一下我自己对科研的体会，中国文化对我的影响，怎么去做科研。第二部分是我老朋友的建议，讲一下医学的发展情况，和大家讨论。

医学研究创新转化和阴阳辩证

阴阳转换：NF-KB信号通路被抑制

我认为文化与创新的发展没有必然的关系。你们如果把中国的传统文化考察一下，讲到中国文化，它是很有意思的，简单的具体化了，在道德上讲究一些仁义礼智信，这些和创新没有必然关系，但是相当一些哲学思想可能对我们的工作是有帮助的。不得不提中医学里贯穿始终的一个概念，阴阳。我就具体化一点，从阴阳学的角度来看看对我自己本身科研的影响。

很多年前，不同的科学家发现了很有趣的细胞介质——肿瘤坏死因子。非常的exciting。后来我们发现一个因子能诱导肿瘤细胞死亡，但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呢?在做临床实验的时候，活性非常大。还有就是现在所谓的耐药。长期以来，这是一个从动物实验到临床实验都失败的，没有解决的问题。当时我研究这个的时候，有几条信号通路已经存在了。这是个癌细胞，肿瘤坏死因子和肿瘤坏死因子受体相结合。当时人们发现由它能够激活一个通路叫NF—KB，NF—KB是一个转录因子，可以调节很多基因的表达。通过具体蛋白-蛋白的相互作用，发现在肿瘤坏死因子的下游能激活一种蛋白叫caspase，这个caspase能够降解蛋白，引起细胞凋亡。虽然这两条通路同时被发现了，但是谁都没有想到把这两个联系到一块。

谁也没能解决长期以来悬而未决的问题：为什么肿瘤细胞对肿瘤坏死因子有抵抗作用?当时我看着这两条通路，突然来了灵感，这里面是不是有个阴阳关系?就是两条通路肿瘤增生和细胞凋亡都激活了，都激活以后，NF—KB作用比较强，反过来抑制细胞凋亡通路，就是肿瘤细胞不能死亡。如果把这个平衡打破了，把这条通路抑制后是不是对肿瘤坏死有影响?当时这是很偶然的情况下，产生阴阳的平衡与不平衡的想法，很简单的道理。我用基因的方法，把这条通路抑制以后，这是一个小组的实验，如果说NF-KB信号通路没抑制的话，肿瘤细胞还在生在，如果NF-KB信号通路被抑制后，肿瘤细胞很快就坏死了，长了血痂了。然后做荧光染色，发现大量的细胞凋亡。这是个很简单的实验，证明了我的初步假设。

可能有好多人从事肿瘤方面工作的，特别是肿瘤的化疗和放疗。肿瘤的化疗放疗，往往病人比较耐药，就是刚开始的时候还可以，有反应，到后来慢慢产生耐药。后来我们发现不但是天然化合物，有些化疗药物也能激活NF-KB通路。如果把这个通路抑制以后，我们做化疗药的反应，发现，能够促进化疗放疗药的敏感性。这个功能对整个临床的治疗有很大影响。包括现在大量做NF-KB通路和肿瘤治疗关系的研究还在引用我们文章。当时第一篇文章被引用了2500多次，第二篇文章被引用了2000多次，现在还在被引用。这个工作当时被Science作为十大重要发现作了介绍。

当然阴阳不是那么简单的，阴阳之间有一个互相转换关系，互相依靠关系。没有阴，就没有阳，是相对的。阴阳是很中医的理念。我研究分子生物学的时候，没有忘记从整体看问题，从阴阳这个关系提出问题，所以我们的工作没有止步于此。

阴阳失衡：抑癌基因和癌基因之间平衡没有搞好

肿瘤，为什么发生生长?用阴阳理论解释，就是阴阳失衡。正常细胞就没这个问题。阴阳不平衡以后，它的抑癌基因和癌基因之间平衡没有搞好。

乳腺癌有一个特点，和前列腺癌不一样。前列腺癌往往是惰性的骨转移，乳腺癌往往是捕获性的，乳腺癌癌细胞转移到骨腔骨髓里以后，引起骨破坏，骨吸收。肿瘤细胞到骨头里，那是最难治疗的。我认为，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阴阳平衡关系。肿瘤细胞到骨头里以后，骨头虽然是个硬组织，其实在这个bone matrix骨基质里面，存在着好多生长因子。如果肿瘤细胞进去以后，它引起骨吸收，骨吸收以后，释放钙离子，释放生长因子，然后反过来促进肿瘤细胞的生长，发生发展。这是为什么难治疗的一个重要因素，并且发展很快。恶性循环。这是长期以来肿瘤领域里，乳腺癌里，一直解释不清楚的问题：为什么乳腺癌常常转移到骨基质里面，引起骨破坏，形成恶性循环。

我们当时做了一个很简单的假设。可能阴阳失衡以后，NF-KB是一个转录因子，大多数炎症性介质都是受NF-KB调控的。是不是NF-KB在阴阳平衡中间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我们观察高转移的乳腺癌细胞株，先看它活性高不高，结果发现活性很高。如果把NF-KB抑制了以后，有什么影响?然后做了一系列实验。如果NF-KB没有抑制的情况下就把肿瘤细胞打到小鼠的心脏中，然后才能骨转移，骨破坏，组织学上还能够证明破骨细胞增加了。但是如果把NF-KB下游的一个基因抑制后它的基本活性就消失了。这就证明NF-KB确实在肿瘤与骨转移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如果说阴阳不平衡的话，肿瘤细胞进入骨髓里，激活破骨细胞，破骨细胞反过来引起骨破坏，这样生在因子从骨基质里释放出来，反过来刺激肿瘤细胞的生长，然后肿瘤细胞进一步在骨组织中生存下去，导致骨破坏，这就是为什么引起病人疼痛，治疗比较困难。

推陈出新，通权达变

中国文化的两个哲学思想，不仅没有阻碍我创新，反而促进我产生新的灵感和想法，对我的精神和职业生涯起到很大作用。当然，只抱着阴阳，抱着老祖宗吃一辈子，是不可能有创新的。不能墨守成规，还要与时俱进。要敢破敢立，敢有新的假设，敢于向老祖宗挑战。阴阳的思想里，也说了要推陈出新，通权达变。

所以，年轻人做科研的时候，不要把中国文化给丢了。如果说50年代DNA双螺旋结构奠定了现代生命科学的微观基础，那阴阳学说是生命科学的基本准则和现代生命科学的宏观基础。

国际化的医学教育与科研

医学研究是美国大学最活跃领域

从学科的发展趋势来看，美国的大学，医学院依然是没争议的，大学办得好不好，取决于医学。医学是大学发展的主力军。基本上美国优秀的大学都有一流的医学院做支撑。要想成立一个好大学，要有一流的医学院，这个在美国被证明了很多次。美国有几个大学没有医学院，比如普林斯顿和麻省理工学院，但是麻省理工学院和哈佛有合作，它在生命科学和医学方面的成就是引领他们学校的发展的。它的生命科学院很强，普林斯顿也是。

因为医学是直接跟人打交道的。人的生命最重要。就因为这一点，美国专门设立NIH(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隶属卫生部。另外，在目前情况下，搞机械和计算机，相对来说，都有一定的模式，但是医学研究，是最复杂的，人体太复杂。所以，在美国的大学，医学研究是最活跃的领域。医学研究不仅照顾人类，目前产生的好多新兴科学也是医学研究的创新和转化，然后引领整个学科的发展。比如大数据，就是因生命科学医学的研究需要而产生的新概念。比如生物信息学，这就是医学研究引起的新学科。此外，美国大学尽管是非盈利性大学，但它还得挣钱，还得良性循环。医学研究，产品的开放和专利的转化会给大学带来丰厚的回报。

转化医学不能迷失方向

现在，国内同行对转化医学比较重视，基本上好的大学和医学院，都成立了转化医学研究中心。我认为，做转化的时候，不要迷失方向。建立一个转化平台很好，关键是要想好了，要转什么，如何转。

比如要做前列腺癌，前列腺癌的难点是什么，有什么发现和发明，要围绕这个东西去转。尽管这个东西不是你发明的，但要对这个领域熟悉，这个领域哪个东西重要，哪个有可能作为靶点突破。做转化，就要有坚实的研究基础，然后和临床紧密结合，抓住转化医学的核心。

好医学院=人才+学科引领

江南大学要建医学院，对无锡市是件好事情。无锡是发展不错的城市，江南大学是所好学校。这是良好的基础。要办一所好的医学院，其实没什么诀窍，就两条：人才。这是非常主要的因素。

在人才的基础上，以学科引领整个医学院发展向前进。

美国医学院搞得好，主要是美国的系主任完全决定了医学院的好坏。好的大学，它的系主任都是世界一流的学者，然后在这个基础上董事管理。这是我的建议，抓住这两条，医学院就能办好。

我上次去台湾的时候，碰到星云大师。他给我题了个字，送给各位老师共勉：“讲教育给人信心，给人力量，给他人希望，要从善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