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日报5月13日】老物件里有老故事梁溪区北大街街道一栋老式公寓楼里，见到沙群胜时，他的桌子上摆着好几件刚修复好的物件。一个紫砂壶上有一条明显的裂缝，按道理讲，这把壶已经不能喝茶了，不过，壶到了老沙手里，经过一番功夫之后，围绕着裂缝打上了一圈金色的“补丁”。壶里倒满了水，一点也没有渗出来。
沙群胜介绍，这门手艺是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它叫锔艺或锔钉，指用锔子修补破裂的陶瓷器，而“锔子”指通常用铜或铁打成的扁平的两脚钉，一般是在瓷器上打洞做金属搭扣。“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说的就是锔艺。
除了紫砂壶之外，沙群胜的桌子上还有其他几只新近修复好的茶盏。茶盏带着深浅不一的黑灰色釉面，修饰其间的金粉隐约闪现。拿起其中一只，缓缓倾入茶水，在荡漾的茶汤下，茶盏釉面的花纹呈现出不同的光泽。不过，这样一只精巧的茶盏在刚拿到沙群胜手上时，却残缺了一大块釉面，显得灰头土脸的。
是什么让残缺的茶盏改头换面的呢？这是另一门值得一提的技艺，叫金缮，它将瓷器碎片由天然大漆黏合，快干的时候表面再敷以金粉或者金箔，装饰性较强。金缮更为符合旧物修复最小介入、可识别、可逆转的原则。
“有些人理解的金缮就是单纯地用金粉做装饰，在这儿‘啪’地贴一大块金粉上去，就像一块大金的狗皮膏药，但这不是我要做的。”在沙群胜眼里，选择用昂贵的金粉装饰并非为了掩盖器物的缺陷，而是接受这份不完美并将其美化，使器物拥有新的生命力，这才是一个好的手艺人要做的事。
沙群胜觉得，每个小小的器物和人之间都有一种缘分。陶器来说，陶泥的粗糙度不同会形成不同的伤口，烧结温度不同会有特定的裂痕，而每一道伤痕背后，又有着各自的故事。这些器物来到他手上，有时一眼瞥见就有主意，有时要过上一段时间才能想到要怎么做。这事急不来，得缓。
老器物拿在手上，似乎随时都能吐露一段往事。沙群胜在小区里，得空的时候很乐意为周围邻居和朋友修补一些老物件。他的邻居王金娣老人今年50多岁，年轻的时候丈夫曾送她一对手镯，虽然不是价值昂贵的玉器，但是这对手镯历经多年是他们夫妻感情的见证，然而现在却不小心被碰断了，送到了老沙这里。沙群胜说，感情动人，他一定会用心修好手镯。
平时有人带着一把壶、一只碗来找沙群胜。这只碗或壶其实很平常，但因为有了一代代家人使用的体温，这才变得珍稀，想把它传给下一代。每当这样的时候，沙群胜会觉得自己所做的并不只是修补，而是成全了一颗惜物之心。
外地人、无锡与金缮
在无锡，说到维修老物件，江南大学设计学院老师邓彬是个绕不过去的人物。
今年38岁的他此前在华中师范大学读书时学的是版画专业。2004年硕士毕业的他没有留在武汉，而是选择来到无锡。“选择一座城市便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有着浓厚江南文化底蕴的无锡让他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在大学时他酷爱当代艺术，追逐的都是艺术界最前沿的思潮。而今，他已经彻底将目标转向了传统，在一堆旧书籍和一门老手艺中寻找心灵的归属。
邓彬回忆，偶然的机会，让他对老家具非常着迷，但是拿到手里的老桌子、椅子时常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破损，于是他开始琢磨去修复。早期对一些残缺的地方，他用木头补上去，随着在修复这门手艺中越钻越深，他接触到了金缮。
这是一种特别的缘分，作为高校老师，他有着不错的理论功底，他一面收集整理着有关金缮的资料在艺术类期刊上发表，一面以“石为云根”为名在微博上分享着他的心得。通常他会发布一些经过他修复的物件，然后附上自己的心得，让他意外的是，对老物件修复感兴趣的人非常多，他的微博粉丝快速增加，现在超过了3万人，无锡以及北京、上海等城市的粉丝经常会通过新媒体向他请教。由于邓彬的总结梳理以及新媒体互动，国内很多爱好者都因为金缮而来到无锡请教。现在邓彬的手头常年堆着一堆朋友送来的修复的老物件。
随着邓彬的带动，无锡以及国内，热爱和从事金缮的人越来越多。“我和无锡以及金缮有一种缘分。”邓彬说。
邓彬的办公室里，一张明式的榉木八仙桌是喝茶聊天的地方。这张桌子的桌面有条宽大的裂缝，用生漆填充成了黑色，看上去就像是一条流淌着的大河，平添几分粗犷之美。邓彬说，入手这张老桌时它的状况很糟糕，整个桌面起伏变形，弯曲得像是大海的波浪。矫正平整后，裂缝就存了下来。按照他以往修复家具的方式，应是找来年份差不多的榉木，填补时以尽可能接近原貌为好。但就是因为接触金缮，改变了他面对残缺的态度，于是选择用大漆，反而使伤口更加突显，并以此为美。
邓彬介绍，金缮工艺因器物本身的不同所呈现的美感也各异：深色碗盏上的黏合碎裂的金线，像是划破黑夜的闪电；浅色杯碟上的金线，则像是在阳光照射下变成金色的流淌着的小河；杯口碗口的补缺，多是不规则的半圆形，和黏合裂缝的线条组合在一起，大多像是漂浮的荷叶。邓彬用金缮修复的绝大多数是茶器，茶盏、茶壶、公道等等。他说，这和茶文化现今的热度密不可分，更可见手艺也还是要和更多人的生活发生关联才能更好地存活。毕竟不是谁都有古董家具，但好一点儿的碗盏、茶具总还是会用到的。
残缺是一种独特的美
邓彬认为，金缮在本质上就属于漆艺的范畴。一开始他并不敢学，怕“漆毒”(皮肤起红疹并瘙痒)。“但不去实践永远会有知识的盲点。很多事情要实践之后才能了解清楚。”邓彬说。
锔钉在中国历史悠久，作为日本传统技艺的金缮在中国流行也就是近几年的事情。就技艺本身的功用和难度，锔钉和金缮应是不分伯仲，还各有千秋。用锔钉修补将碎未碎的冲线，比金缮更加牢固，比如平时饮用的茶杯，破损严重的话如果使用金缮工艺，热水一浇内部还是会接着破损下去的；而如果瓷器缺损，比如碗口缺了瓷，或者茶壶断了嘴，就只有依靠金缮的手段，用木胎和大漆按原样造出型填补上去了。此两种应是不能完全互相替代的修缮方式。
无论是邓彬还是沙群胜，在面对人们拿来的残缺的老物件，看重的都是使用者对它有感情，有些物件对个人而言有故事。修补好的茶器碗具拿在手上，表面的触感，手头中的沉甸感，视觉上体量感，这些会深刻地留在记忆里。
市民陈梓稼经营一家饭店，他的饭店里存放着很多老物件，他尤其对修复过的老物件钟爱有加，在他看来，修复后的东西有了另一种独特的魅力。沙群胜介绍，在无锡，愿意花几百元甚至更多的钱去修复一件老物件的市民正在多起来。这表明人们在精神层面有这样的需求，大家的审美越来越多元化。
邓彬介绍，有一个词叫“侘寂”，是日本美学独特的组成部分。“侘”的原意是简陋，在禅宗中，安于简陋被认为是一种美德，它和中国的传统美学“秀外慧中”相对，讲究的是“陋外慧中”；而“寂”除了“寂静”的意思外，还有另一层含义——在老旧外表下显露出的一种充满岁月感的美。所以，“侘寂”可以简单理解成一类朴素又安静的事物，同时它也是一种世界观，强调在不完美中发现美，接受自然的生死循环。
修复背后的哲学基础是对残缺的欣赏，它也是侘寂思想的一部分。这并非什么高深晦涩的思想。其实和做人一样，每个人都不完美，从小到大会有缺点，这些不完美塑造了现在的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