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晚报4月12日】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南京师范大学进修,曾去旁听时已年届耄耋的诸祖耿先生给高年级本科生开设的一门课《先秦学术概论》。诸先生是无锡人,当年是章太炎先生的弟子,学殖极为深厚,许多中文系的教师和研究生也慕名前来听课。诸先生在外地生活了几十年,却乡音无改,仍操一口道地的无锡话,我这个小老乡,每次听课都觉得很亲切,而且听得津津有味;但其他的人,却大都听得很吃力。
几年之后,我又到中国人民大学去进修。有一天,一位也是在人大进修的无锡老乡来寝室找我。老乡见老乡,自然是用乡音交谈。和我同住的两位室友都是北方人,在旁边好奇地听了半天,事后一个说无锡话听上去像朝鲜话,一个说像日本话,但都一句没听懂。我想,要是他们读过《孟子》,说不定还会在心里骂我是个“南蛮鴃舌之人”,意思是说话像鸟叫一样难听的南方蛮子。
有了这两个事例,无需更多的理论分析,便可明了推广普通话的充分必要性。在我自己,除了所从事的专业之外,经过多年努力,也成了一个省级普通话测试员,多年来为推广普通话尽了一点绵薄之力。那么,要是到了哪一天,我们真的像“书同文”那样,完全做到了“语同音”,是不是就可以不要方言了呢?推广普通话,是否就意味着要以最后消除各地方言作为它的终极目标呢?
还是先接着说故事吧。
据《史记·张仪列传》记载,战国时期,有一个越国人庄舄在楚国官居高位。楚王对臣属说:“庄舄原来在越国是个无名小卒,如今在我们楚国做高官,富贵之后,他还会思念越地吗?”有一臣属回答说:“大凡人们思念故乡,都是在他生病的时候。我听说,假如他思念越国,呻吟时就会用‘越声’;如果他不思念越国,那么呻吟时就会用‘楚声’。”于是有一次趁庄舄正好生病,楚王派人到他居所门口去偷听,果然他病中是用“越声”在呻吟。后来,“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把这个典故写到了他的《登楼赋》中:“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以此作为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贫富穷达,都不会消泯其乡园情怀的典型事例。
与“庄舄越吟”相映成趣的,是“倷伲无锡人”钱锺书先生的一个故事。一九七九年,钱锺书先生访美期间,旅美华裔学者夏志清有一天下午打电话到他下榻处;其时钱先生正在房间里睡午觉,被电话铃声吵醒。据夏志清事后回忆,钱先生因为被电话铃吵醒,正是“睏死懵懂”、欲醒不醒的时候,“这次小谈,我发现他无锡口音很重”。据说钱锺书平时与人交谈,根据不同的场合和对象,讲的多是标准国语、道地的上海话和牛津英语,“这次他不提防有人打电话来,露出了乡音,更使我觉得他可亲”。
说起钱锺书,便又想起另一个“倷伲无锡人”李慎之。钱锺书和李慎之是同乡兼好友,两人先后都担任过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一职;而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与李慎之的父亲李柏森又是好友,所以是两代的“世交”。钱锺书和李慎之长期客居京华,每次李慎之去拜访钱锺书,两人都爱用家乡话交谈,而且“闲谈中老是捉摸无锡话”。谈着谈着就发现,无锡话里有一些特有的词和音,文字写不出来,发音也不知是怎么转出来的。这时候,钱先生就常会对李慎之说:“她老娘沽(笔者按:无锡话里的“老娘沽”意谓老人家,“她老娘沽”指钱锺书的岳父、杨绛的父亲杨荫杭先生)都有考证,你将来看他的书就明白了。”
一个人,常年旅居他乡,久而久之,从表面上看,他的“乡园情怀”便会渐渐地淡了,乡音更是少有操练的机会。但是,为什么在病中,无意识地会用乡音呻吟?为什么在午睡刚醒、“困死懵懂”之际,会不经意露出的乡音?为什么两个无锡人相见,不仅是以久不使用的乡音交谈,还“老是捉摸无锡话”?我曾把上面的几个小故事发到微信上,“圈”里的朋友纷纷发表评论感想。有的说:“病中呻吟用乡音,由此看来,做梦说梦话也一定是用方言了?”有的说:“生病时,对功名利禄的追求欲望都淡了,人最接近本真。”有的则说,“困死懵懂时最自然”,“乡音无改,天性使然,在心灵深处依然最值得记忆”。
是啊。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往往有着来自许多不同地区的不同的方言,这种语言的多样化,其实正是这个国家、民族文化多元化的具体表现形态之一;一个地方的方言,里面富含着这个地方的历史文化、民间文艺、风俗民情等元素,甚至可以说它“保留了一个地方几乎所有的历史文化信息”,是不同区域历史文化传承的最重要的载体。方言乡音,更是标记你所自从来的永不磨灭的胎印,是你不经意间在面具后露出的本真面目,是一定区域空间中人们群体归属的一面旗帜,是他乡客子慰解乡愁的一帖良药……
还可以从别的角度,来认识方言的不可替代的价值意义。
我们学中文的,读大学时上汉语课,老师就要我们熟记普通话的定义,说普通话是“我国国家通用语言,现代汉民族的共同语,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在这个定义里,“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是普通话的基础来源。尽管如此,从某种角度看,普通话仍然是一种人工语言或合成语言。为了使它“普”遍而“通”用,就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各地方言原本具有的独特性、原生性、生动性和丰富性。记得在很多年以前,在书里看到翻译家傅雷先生翻译法国文学作品,当觉得自己的翻译语言单调、文笔枯涩时,他就要深入到某一地区去学习一段时间该地的方言;而他在给友人的信中也谈到:“普通话其实是一种人工的,artificial(笔者按:意为人造的、人工的)之极的话。换言之,普通话者,乃是以北方话做底子,而把它col-loquial(笔者按:意为口语的)的成分全部去掉的话。你想这种语言有什么文艺价值?不幸我们写的正是这一种语言。我觉得译文风格的搞不好,主要原因是我们的语言是‘假’语言。”
或许正是方言的这种由独特性、原生性、生动性和丰富性而形成的不可替代的语言情味,所以胡适、张爱玲等人特别喜欢《海上花列传》等明清方言小说。《海上花列传》是清末韩邦庆用吴语写就的一部方言小说,我也曾将其中的一节抄到微信的朋友圈里:
耐个家主公末,该应到耐府浪去寻啘。耐啥辰光交代拨倪,故歇到该搭来寻耐家主公……老实搭耐说仔罢:二少爷来里耐府浪,故末是耐家主公;到仔该搭来,就是倪个客人哉。耐有本事,耐拿家主公看牢仔;为恰放俚到堂子里来白相?来里该搭堂子里,耐再要想拉得去,耐去问声看,上海夷场浪阿有该号规矩?故歇覅说二少爷勿曾来,就来仔,耐阿敢骂俚一声,打俚一记!耐欺瞒耐家主公,勿关倪事,要欺瞒仔倪个客人,耐当心点!
不出所料,看了这段话,非无吴语区的朋友傻眼了:一句也看不懂!别急,张爱玲因为特别喜欢《海上花列传》,曾将其改写成了普通白话本,下面是她改写的这一节:
你的丈夫嚜,应该到你府上去找嚜。你什么时候交代给我们,这时候到此地来找你丈夫?……老实跟你说了罢,二少爷在你府上,那是你丈夫;到了此地来,就是我们的客人了。你有本事,你拿丈夫看牢了,为什么放他到堂子里来玩,在此地堂子里,你再要想拉了去,你去问声看,上海租界上可有这种规矩?这时候不要说二少爷没来,就来了,你可敢骂他一声,打他一下?你欺负你丈夫,不关我们事;要欺负我们的客人,你当心点!
我们当然不用质疑文学大匠张爱玲的语言文字功力。但是,就像本文开头所举的两个事例一样,这原本和改写本之间,再次构成了某种悖论性的关系:原本的方言是如此的口角伶俐、声情毕肖、醰醰有味,可有很多方言区外的人看不懂;改写后都能看懂了,可原有的这种情味却减弱了甚至消失了。
行文至此,便可以回答本文开头提出的问题:推广普通话的必要性是毋庸置疑的;但推广普通话,并不意味着要以最后消除各地方言作为它的终极目标。理想的情况是,一个孩子在家乡的环境中,从小自然地习得乡音;再经过良好的教育,复又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但现时的情景是,由于许多年来在大力提倡推广普通话之时,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方言作为一种文化传承的价值意义;再加上社会开放之后,各地文化的交流融汇和人口大量的异地流动等因素,许多孩子已经不会说任何一种方言了。在我的周边,这样的情形比比皆是:一个亲戚家,夫妇俩一为无锡人,一为外地人,平时用普通话交谈,他们的孩子已近二十岁,却一句无锡话也不会说;一个朋友家,夫妇俩都是无锡人,孩子自从到幼儿园以后,家人大人便凑着他说普通话,不久后这孩子的无锡话就“严重跑偏”。有识之士为此感到忧虑,于是便有了像“阿福聊斋”、“扯扯老空”这样的方言类节目,于是在有些幼儿园和小学里,专门开设了方言类的课程,于是有我的普通话测试员同事,反过来到有些单位中为外地员工作做学习无锡话的讲座……我们不敢大言说以个人之力就能拯救方言,但我们却可以在自己所处的社会角色和家庭角色上,为珍惜她、维护她、传承她作出自己的一份努力。
无锡作家之刘桂秋
刘桂秋,男,1959年出生,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教师。主要承担“中国古代文学”、“中国古代文学名著导读”、“中国民俗学”等课程的教学工作,主要学术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中国民俗学、中国近现代学术史研究等。出版著作有《汉诗选译》、《陆游诗词选译》(此二书与张永鑫先生合著)、《吴地节日风俗》、《无锡时期的钱基博与钱锺书》、《无锡名人》和《无锡国专编年事辑》等六部。参编著作九部。在各类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六十余篇。在各种报刊上发表文史随笔一百多篇。
本文来源:江南晚报http://epaper.wxrb.com/
原文链接:http://epaper.wxrb.com/paper/jnwb/html/2015-04/12/content_476884.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