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晚报10月7日】长广溪现在名气很大,早在10多年前,无锡市就已投入巨资,持续地修复了长广溪湿地公园。地铁一号线开通后,更是直接命名位于数码电影产业园的终点站为“长广溪站”。
湿地公园最费力气的一段,应该在长广溪与蠡湖交接口,亦即原来的石塘古镇与现在的高浪路的终端。原有的小镇和那座建于明隆庆年间颇有特色的老桥被拆除后,两岸披覆以众多林木,濒水更是广植芦苇、菖蒲,形成湿地环境,招徕了不少野鸭在其中自在地凫水。现在用来取代老桥,贯通两岸的,是苏南一带难得经见的一座廊桥,建设者引以为豪,特意在桥侧勒石刻碑,以志纪念。
据说,修建长广溪湿地公园的目的,是“旨在恢复与重建长广溪周边湿生植被带,带动以长广溪为轴的水系整理,形成由蠡湖至太湖蜿蜒曲折的‘溪阔水长’水系结构,恢复其对无锡入湖泾流的净化作用,发挥其作为入湖的重要前置水道水域的生态战略价值”。
说得似乎专业了些,也可见建设者的用心良苦,平心而论,横向自缘溪道到山水东路,纵向从蠡湖口到横山桥,这十多里的湿地景观足以让人一饱眼福,也很容易让人恍然回到旧时江南鸢飞草长、林木葳蕤的时光。
我与长广溪的接触,还在1970年代,那时还不到20岁。生产队建造蚕室,用了村东头那块地,排地基的块石,要去雪浪山运来。雪浪山距我所在的河泗桥有40多里路,水道需6—7个小时,半夜三更,我们4个人就摇一条5吨水泥船出发了。那时物质缺乏,就是购买石块,也要凭县里的条子。而雪浪山,以前只是每天上午10时左右遥遥听闻到那边传来的几声炸石炮响,正式前往还是头一次。
船过红旗公社(现在叫华庄镇),天还未亮,这时河道已靠近东太湖,水面开阔处,便有许多水禽栖息,受惊后嘎嘎叫着四处飞散。快傍近长广溪的时候,天已大亮。印象较深的是葛埭桥外有一个叫不上名的荡,荡口有座很别致的石桥,中间孔径大,让船只通行,两侧另辅以走水的小孔,北侧则好像有几户人家。过葛埭桥,穿越长广溪,进入雪浪山的河道后,水就变浊黄了,因为开山的泥浆直接就灌入河道,所以初次接触长广溪,我就对它的水质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摇进浜去,拢近一个不大的村庄,才看清密匝匝的几十条运石船,早已挤挨得水泄不通。采石每天都有定数,轮到我们,得在3天以后了。领头的很懊丧,觉得一大早白赶了。我却很快活,反正记出工,这里还可以四处走走,感受山林的气息,乐得悠闲。其实我那时对充满野气的山林是不怎么感兴趣的,一直转悠在采石的石宕一带,看人来车往,一片繁忙,羡慕这里人运道好,摊上可以开山卖钱过滋润日子,不像我们只有指靠粮食蚕桑,无处弄钱。但时光冗长,我还是到雪浪山顶走了走,山腰的蒋子阁早已坍塌,只剩一堆乱砖碎瓦。
山上也没有像样的树,山道隐没在草丛
间,断断续续,迹象很衰败。
返回时,出葛埭桥刚入荡,兜头就是一场暴雨,雨水倾倒一般,人眼都睁不开,重载的船十分危险,两位伙伴拼命舀水,却仍然阻挡不了波涛,船的吃水线似乎愈来愈深。千钧一发之际,领头人下决断丢弃压船石,于是奋力撬动,随船头那方巨石落水,舱位似乎往上一窜,我们终于得救。随即雨也好像往后挪移了,解脱了我们。命悬一线,大难不死,这也似乎加深了我对那个荡的印象。以后几次往返,我都要对这里行一番注目礼。
真正认识石塘,大约是隔年春末,那时人似乎变聪明了许多,发现光用石块作墙基,可能还不如山泥与碎石夯实来得坚固。于是我们就改去石塘山摇毛片了。
蚕室扩建了两间,再次需要毛片作地基,这样就有了我与长广溪的正式照面。去石塘要走一条全新的水路,引领者不仅必须认得路,而且在村里还需具有资望,这样的角色通常由我的一位堂哥担任。果然,堂哥不负众望,准确地引导我们过了周新镇(当时叫东绛公社),从那孔扬名大桥下穿过,到达蠡湖。
一进蠡湖,水面顿时开阔,正值午后,又是阳春三月,风和日丽,碧波轻棹,那份快意,正是驾船者少有的体验。远望蠡园,虽然堤上新柳如烟,桃树落红无数,却空旷不见游人,冤屈了这大好春色。过蠡园一推艄,船就直取长广溪而去。
这时见到的长广溪,同葛埭桥又是两番景象。这里水面宽广,水质也干净许多,而且见菜叶、浮萍等漂浮物,兼若市河和乡间河道的景象,船只倏忽往来,航运频仍,见得这是一条重要的水道。石塘桥横亘溪口,连接石塘山和小街,设计更别具匠心。靠山一面,为方便航船过往,设计为一孔大石桥,而街道一面大约有30多米,则为平展的石条,上可通行、下可走水,只是船只不能过往。被公路正式取代之前,这条水道一直维系着南泉、雪浪、大浮等地与城区的往来,走蠡湖至小渲入梁溪,或从金城湾转骂蠡港入梁溪,均堪称便捷。
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对孙权派典农校尉陈勋屯兵3万开挖疏浚长广溪一说一直心存疑虑,这不仅因为长广溪的自然形态十分明显,还由于当时战乱惨烈,“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抵御曹操大军南下,拥有宜昌以下长江中下游地区的东吴,才勉力拼凑出5万军马,若不是诸葛亮大烧赤壁、挫曹军兵锋于湖北咸宁,则江山易主便只在旬日之间。我曾同《水鉴》一书的作者管毓鹏先生讨论过这个问题,他的解释是屯兵3万可能有误,但军民3万可能会有的。而我依然化解不开,古时常备军的数量本来就很少,常常是遇需要时即征民入伍,以充兵员,如稍晚的《木兰词》,便是说的南北朝时期这档子事。
长广溪总长十余公里,过横山桥后就分作两支注入太湖,东支从银渚港(以后写作壬子港),西支走庙港,这里成了无锡南面的一个重要门户,也是无锡通过太湖与浙江等地联系的主要口岸,一直要挨到机动船大量出现,横跨太湖才改走渎山港。
长广溪所属的开化乡,一直统领无锡南部,囊括现在的蠡湖南面,鼋头渚一带一直到梅梁湖、贡湖、白旄、吴塘门等悉数在内,东与新安接壤,北与扬名乡毗邻,据有大浮、雪浪、东绛、南泉4地及华庄的一部分,地盘不可谓不大。以长广溪为主干,西边群山林立,高且有名的为石塘、许舍、雪浪、军嶂等,形成了冲积平原上少有的峰峦林立,溪水潆迴景象。这独异的地貌更是涵育出了丰厚的人文渊薮,无锡地区一大批名人,都与这方山水相关联,真也可以说是一大趣事。
长广溪一带一直到清康熙年间,仍是虎患多发之地。《开化乡志》中便说到南横山一带“坞狭而山高,草木丛茂,虎多伏此”,而箬坞更被视作“虎穴”。那时的官府有告示,严禁天亮以前、日落之后行走此道,并且日光里路经此地,也须结伴而行,《锡金识小录》 记载有此事。
现在的人除了在动物园,已经无从得识老虎的真实面目了,珲春那边出现的几只野生东北虎,还都是从俄罗斯那边跑过来觅食的。康熙到现在四百多年时间,风物人情已经翻天覆地,若不是方志记载,想象力再丰富也不敢想象。
有虎,说明了居住环境的凶险,山高林密,人迹罕至,其空旷荒野可能是现代人难以理解的。但侯学愈在为《开化乡志》 作序时仍然谦恭地称颂这里:“土厚脉深,钟毓灵秀,以客人物,特挺闳通之儒,以客风土,杂禀刚劲之气,即其间岩壑幽邃,亦可资骚人逸士之吟眺。”侯学愈说的倒还真不是虚言,集聚在长广溪岸边的,随便说说,就有石塘、许舍、尧歌里、葛埭桥、南方泉等地,设若搬出葛洪、尤袤、蒋捷、钱裕,或者蒋重珍、秦蕙田等人的名头,不得把人吓个颠倒。
江南大学的刘桂秋教授考证: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钱进自浙江嘉兴渡太湖徙居无锡沙头(今无锡市滨湖区南泉镇塘前村),世称晋宗公,是为无锡钱姓湖头一支的始祖。陈列在无锡市博物院里的幸福水库出土的钱裕墓葬,钱裕即钱进的后人。而位于啸傲泾的钱挚、钱穆兄弟,以及钱临照、钱令希兄弟,钱俊瑞及钱伟长、钱易诸人,均属湖头支,而钱基博、钱钟书父子,则属堠山支了。
刚到无锡县文化馆的那几年,我嫌城区闷气,常常就往雪浪、南泉(那时都属无锡县)跑。雪浪有一位许懿伦,在文化站,主要写戏、也写故事等,同我很说得来。而南泉就更多了,张新华、小浦当时在公社办公室任职,鲍汉祖、赵家湘等人在中学执教,书记邵正明,镇长邬铁根,以及肖才清、张一平等,由于去的次数多而熟稔,碰到一起就切磋酒艺,常常喝得酩酊大醉。现在《小说选刊》的王干一次和我一同去南泉,见我喝酒豪爽印象很深,回南京后还专门来信说我喝酒如北方汉子。
读油印本长篇叙事吴歌《赵圣关》,就记住了鲍汉祖,以后南泉来往,知道吴歌的许多重要理论均出自其手,又得到所撰的专著《石鼓笺释》,很服膺其人品学问。好到鲍老师退休后客居市区,讨教自然方便多了。
1987年,高晓声老师来无锡小住,一日下午我陪他到雪浪,那时懿伦已在工业公司,于是陪同去看了长广溪边上的古村尧歌里,又看了幸福水库一带,高老师尤其对建于水库一侧的石油度假村有兴趣,大约当时可能要筹集一次改稿会,于是叩门向管理人员询问了许多问题,并且察看了房间、会议室,待离开时,夕阳已经西下,于是赶紧安排晚饭。待我们在相距不远的许舍古镇西梢头一家小饭馆坐定,四周已经墨黑了。这是街上唯一还亮着灯的一爿小饭店,女店主搓着手,局促地盛出仅有的两种菜,一为红烧猪蹄,一为炖白菜。
已经很饿的我们,也顾不得许多讲究,喝着热水里烫过的黄酒,就着烂透了的猪蹄和白菜就大嚼起来。猪蹄不仅酥烂而且特别入味,反复添加还嫌不够,这一顿,起码喝了七八斤酒。而夜色四合,周遭宁谧的古镇,似乎很应和这种气氛。高老师反复说,这是我喝过的印象最深的一顿老酒。
锡惠名胜区里,有尤袤许多的旧物,如锡麓书堂和“天下第二泉”旁的万卷楼,而他的出身地许舍,也许由于年代久远,反倒没有遗存下什么。无锡人对尤袤有点陌生,说起与杨万里、范成大,尤其是陆游齐名,成为“南宋四大家”,更是一脸茫然,《遂初小稿》60卷,有几个人读过呢?
倒是蒋重珍是无锡历史上第一个状元,你不服也不行。现在的雪浪山开发,都是围着这位状元郎打转,包括山下的路都叫状元路。可惜无锡历史上只有四位状元,而不远的常熟县在清代就出过六名状元,做了光绪帝师傅的翁同龢名气最大。据说龙光塔的修建就因为久不出状元,地方上的士绅挺不住了,找顾鼎臣来看风水,顾只瞄了一眼就说:“龙头上少了只角”,于是赶紧竖起龙光塔,后来果然顾皋高中,应验了顾鼎臣的说法。
当然传说只是传说,不足为凭。倒是蒋捷曾隐居竹山的事,是张新华亲口跟我说的,张老家小南山,距竹山并不远,他还陪我去过竹山。查过《开化乡志》,王抱承确实记载了竹山和蒋捷,这位写出“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词人,一度在竹山住过,很不容易。当时的竹山,除了听取湖水的声响,一切又是多么岑寂难耐呵!
如果现在立在蠡园南望长广溪,恐怕将一无所获,因为新建的西施墩挡在湖中间,刚好遮住了视线。长廊东首有一方“静红烟绿”的匾额,早些年我是入园必看的,觉得四周景物还应和题义。但是人欢喜画蛇添足,尤其欢喜热闹,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于是只得趁着夜晚,独自骑车转悠,或山水东路进,到茶园再转入缘溪道,或在横山桥溪边久久盘桓,再或者是在原石塘小街所在的湿地公园逡巡,嗅寻旧时的一点感觉,至于飘忽四散,寻着寻不着,都不是很要紧的事。
无锡作家之李鸿声
李鸿声,男,1953年生。1980年起发表文学作品,计有小说、散文和报告文学等。曾获“雨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出版有散文集《老树的事》、小说集《埝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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