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北岛在《波兰来客》里如是写道。这句不知何时何地、从哪本文艺期刊中惊鸿一瞥读到的文字,以一种迷茫的姿态贯穿了我伤春悲秋的中学时代,隐匿在上了锁的日记里,又在作文纸上宣扬铺张。
前几天构思时,我原定的标题就是“那时我们有梦”,然而提起笔,又觉太过悲观:那时有,如今就没有吗?恍惚间我拨开水雾,回望多年前那位看似“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女,望向我至今不敢解构的青涩思绪——有时候我更想说“丝绪”,它们总是丝线般纠缠,看似轻盈却早已暗暗织就千层——然后我想起北岛的另一句,他在《青灯》里这样写道:“那时我们还年轻。穿过残垣断壁苍松古柏,我们来到山崖上。沐浴着夕阳,心静如水,我们向云雾飘荡的远方眺望。其实什么也看不到,生活的悲欢离合远在地平线以外,而眺望是一种青春的姿态。”而我,是否还在眺望?是否被过去的自己眺望着?——隔着时光的地平线,没有结果但并非毫无意义。
时隔四年再回想起初中时代,已恍若隔世。卡勒德·胡赛尼曾悲哀地说:“人们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终于明白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我想“他们”没说错。往事当然可以被埋葬,但它们也可以是种子。是的,这段话又笨拙地糅合了胡塞尼和顾城的两句名言,两句都曾高频出现在我的中学作文中。有时我会惶恐:我写过的文字究竟有几分确属我?当我在脑海里捕捉恰当的词汇,恍惚间听到的都是他人的声音。也许我还是成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口中那只重复真理的鹦鹉——讽刺的是,当我引用这句话时,也正是在践行这句话。
就像这篇文章的开头,我的日记其实从未上过锁,我的文字裸露。上锁的只有我的记忆,至今墨迹未干。
后来我不得不承认,初中是我阅读和写作最多的时候。那个性格自闭的孩子饥渴地从书中汲取灵魂的力量,试图独自战胜愈演愈烈的悲伤。然后我遇见了一个文学期刊论坛网站,暂且称为R吧。不过现在再去找寻它也毫无意义,它已和许多旧网站一样退居历史幕后。我贫瘠匮乏的哲学知识告诉我,历史是必然的,或许那个迷茫的孩子命中注定是要遇见这样一块地方的——如果不是R,也可能是网站A、网站B、网站XYZ。不管怎样,我确确实实遇见了R。
那里我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遇见大规模交流主流文学的同龄人,风靡的网络文学似乎从未染指这片桃源。他们中的一些如今已成为青年作家,有些还和我保持联系。那时有人写诗,有人写先锋文学,还有人和我一样,是刚入门的新手——而我如今也仍是。那时笨拙执笔的孩童似乎以为她会一直写下去,她在繁忙的学业中抽空写了许多文章的大纲。它们安静地躺在抽屉里,字迹仍停留在四年前。我似乎一直想为自己好好写一篇这样的文字,直到前几天终于拾起阅读的习惯,我才有了面对自己的勇气。因为我透过岁月看见自己眺望的眼睛,她的眼神刺痛了我。
初中在R网站结识的朋友前几天给我看了他为旧友写的剧本。他写道:“我觉得,保留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是可敬的,甚至可畏的。更何况,你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变化。你的思想和身体都在符合客观规律地调整,在一年一年的成熟中,你和大家唯一的区别是,你想留下一些曾生活过的证据,仅此而已。”
我回头望向那个眺望的自己,像是寻找某些证据。
然后我会继续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