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是一开始就住在那里。
童年时代,他背上那只棕褐色、螺旋状的壳像一颗小小的痣,寄宿于毛孔中,直到某一天时机成熟,才悄悄地长了出来。现在他已经习惯于住在壳里,昏黄的灯光把家具熏成暖黄色,从餐桌到床褥,一种蜗牛壳特有的长满波点的装潢深受他的喜爱,他甚至还开了一扇窗户用来观察和透气。每逢半夜,他躬着身子,腹部使劲一缩,头和身子就安安稳稳地钻进去。当然,这是一只硕大的蜗牛壳,足以容纳一个成年男人的起居所需。
关于这个移动居所,他只记得是母亲在梦里留下的礼物。那个夜晚,他一如既往地做梦了,看见久未谋面的母亲的脸。那是一道粗糙的回忆,他的母亲在多年前业已去世,只留下一座灰扑扑的石碑。不过现在,他看见母亲的身影在飘荡,像电视机信号错乱的画面。隐隐约约地,他记得自己流下了泪水,母亲坐在家里的床面上,一头卷过的秀发向他发出邀请,而一位男性却走过去拥抱她,样貌有几分像他的父亲。
在那场模糊中,他问:“妈,他是我爸吗?”
女人笑而不答,旋转的画面切割成不同的形状,他看见母亲的脸、头发、手腕,以及一条浮肿的带病的腿,男人的背因呼吸起伏不定,像漂浮在河面上。然后他发现那其实是自己的泪水,自己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眼泪流淌在面前,把一张张照片送还到河面尽头。
他听见母亲的声音说:“不要伤心,我把它送给你。”于是听到皮肉撕拉的扯动声和叮叮咚咚的滚动。
他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背上长了一只蜗牛壳。尝试了片刻,他便立马发现了壳的妙用,意念能自如控制进出,又能遮风挡雨,是足以省钱的好房子。至于便利,于他而言不过是无形化作了有形的重量,一具柔软而坚硬的壳,他佝着背缓缓地在窗面上把一切都确认了一遍。他心里涌起对母亲说不出的感激,也包括他那位抛妻弃子、消失无踪的父亲。毕竟,他自那以后也开始了流浪的日子。
为了在一无所有的城市里谋生,他做起了外卖员的工作。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他轻轻把外卖放进保温的壳里,从此再也不用像老师傅们那样提着温箱四处赶路,只是身子前倾,默默地骑上电瓶车扬长而去。这让他鼻子难得嗅到了浪漫。此外,尽管他是个羞怯的男性,却因为沉甸甸的背而变得踏实了,能够自如地和他人交谈,遇见女性的视线,他就换上一双忙碌而炯炯有神的眼睛。偶尔碰上尴尬的事情,随便餐厅或是户外的草坪上,他便立马走到角落里躲进壳中,只要他想,就没人能看见他。
后来有一次走在路上,他忽然萌生出跪地亲吻的念头,连带着对四周的草叶和露水都兴起了浓郁的兴致。他想,也许是自己太习惯背着蜗牛壳行动,于是也冒出一份属于蜗牛的想法。那时候,他开始从百货公司的走廊间搬出来,挪到了桥洞下生活,因为那种湿漉漉的环境让他洋溢出超乎常人的幸福。
一天早晨,他从壳里缓缓地钻出来,换上外卖员的衣服,靠着水泥桥墩趴在地上,两条小腿像旱泳那样蠕动了一会,然后直起身看见路边正走过一位穿红衣、抽着香烟的女士。他看见她就像看见自己的母亲,想要快步走上去问好,却没有叫住人。但他很快又遇见那女人了,在配送一单备注送“双份馄饨,不加辣”的外卖时,他绕过七零八落的街角,在一扇漆蓝色的居民房门前看见了女人的卷发。
他拘谨地招呼:“你好,我早上在桥边看见你抽烟了。”
女人接过馄饨,想了一阵,说:“你好,我也看见你活动自己的壳了。”
他非但没有感到奇怪,反而升起一阵剧烈的认同感,强壮的心跳声发酵出一些甜蜜且酸腐的液体,这次他没有钻进壳里,而是鼓起勇气说:“谢谢你,下次点外卖你可以直接叫我。”说完抬起脚,笨拙地迅速离开。
第二次见到女人的时候,地址换成了一家酒店,他提着足足四份馄饨敲响房门。熟悉的脸出现在视线里,在他还没有感到冰凉或者燥热的时候,女人伸出涂着指甲油的手,轻轻在他的背上抚摸着,那是他不为人所知的壳。不,现在只有他面前的这个人知道,他那道旋转的、棕褐色螺旋的蜗牛壳。他在抚摸中重新想起了母亲,露出一副温驯而享受的模样。
女人看着他这样,轻轻叹了口气说:“你犯了一个最大的毛病,为什么总想着不可能的事情呢?”
霎时间,那种久违的羞怯又回来了,他想要钻进壳里,却发现手上还提着四份鸡汤馄饨,只好硬着头皮说:“我只是——”
“只是怎样?”女人的声音盘旋着,“你没有发现,你的脑袋、四肢和手腕,都变得越来越柔软了吗?你总把事情想得太好。”
“你已经越来越像一只蜗牛了。”
“你的馄饨。”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心脏像一只铜铃在尖叫。在头昏之前,他迅速将馄饨塞过去,转身落荒而逃。
他身体里那些熟悉而陌生的液体像水蜜桃罐头一样变得厚重无比,冷却后又像一块块钢铁,最后扎破了他背上的血管和皮肤,那种羞耻的情绪,仿佛是变成了他人生中最初也是最后的体验。傍晚时分,他到路边吃了一碗馄饨,辣的,然后提着一瓶啤酒走过百货大楼和广场,直至寻到了一条偏僻的小巷。
他靠着墙边,腹部用力,像往常一样让背上的壳将他送进去。但今天的状态实在奇怪,自己是世界上唯一住在蜗牛壳里的人,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童年生活的片段。一颗黑色的痣从背上缓缓地钻了出来,他只好像那时候一样,平静地接纳了母亲的馈赠。
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女人的忠告,由于太像一只蜗牛,他的身体正以飞速的姿态退化。早在几天以前,他已经像一只行走在陆地上的软体动物了。他顺理成章地躺进温暖舒适的壳里,在睡梦中又一次见到母亲,而这一次,他的身体终于越变越小,像一只真正的蜗牛那样缩在角落,浸泡在墙根的污水中。
由于多日前搬出公寓,流浪的时候也未同别人产生交集,以至于没有人发现他的失踪。但这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清晨的时候,有人发现巷子里多出一套外卖员的服装和电瓶车,却唯独少了保温盒,以为是有可怜的小偷小贩饿了肚子。
阳光徐徐照散了黑暗,城市像机器一样,轰鸣着,即将再次开始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