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是几盆茂盛的绿植,光影摇曳。我合上书,思绪翻涌。
这不是我第一次读《围城》。书中,方鸿渐一行人从上海出发,经宁波、金华、鹰潭,一路辗转,终达邵阳。初读,我不明白钱钟书先生对漫漫烦程的纵意泼墨,如今却是想得真切了。
或许对书中人来说,上海,不过是个心灵蛮荒之地,充斥着无措、厌倦、郁懑与晦暗,他们急于从这交际内斗、尔虞我诈的围城中出走,比起终点,旅程本身更富于意义。
在上海和三闾大学两墙“围城”之间,这段旅程是最为开阔写实的部分,每一个人物的精神挣扎都赤裸裸地晾晒在漫长、泥泞、艰难、藏污纳垢的黄土地上。说是求职之旅,倒不如说,是一场肉体上的自我驱逐,精神上铐着锁链的漫行,哪怕没有足够的力量与家庭、组织、社会背离,哪怕终点是另一座围城。
我试图追忆意识转变的契机,是什么让我恍悟先生挥墨于此的用意。
是了,我想起来了。
应是高二。被课业捆缚的我像是埋入了一张庞大的蛛网,腿脚在黏腻的蛛丝上胡乱蹬踏,不停挣扎却只让自己越陷越深。我闻到了,自己的内心,至少有一小块变了质,是腐烂的水果被捂在闷热的角落里散发的味道。那个寒假,我推掉补习班,决定去看海。
坐在火车上,我仿佛被卷入了一只鲸鱼的腹中,脑中有不可捉摸的声响,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终于我听清了,是火车行进的“哐当”声,就在耳边,还夹带着海边的水汽。窗外的景像被水浸过的油画,模糊而扭曲着,一种不真实的荒诞感爬过我的耳廓、喉头、胸腔、躯干。但我又捕捉到了一丝兴奋,是从未有过的。
不多时,火车到站了。我直奔大海而去。
天气不冷,海边恣意的风驱散了天边的云。天地唯留一片浩瀚无垠,一张蓝被我尽收眼底,视野的开阔与纯净让我顿觉自己的内心好似容纳了万物,整个世界都明朗了起来。
潮涨潮落,留下一地贝壳后离去。像我的生活,没有变数,也便没有激情。可它看起来是那样地洒脱不羁,连那偶有的翻滚着的浪花,都令我艳羡。
我好像一直站着,又好像一直走着。不变的是脚底的触感,粗粝的,温暖的。风从前头来,又到后头去。看不到云,但好像有谁让我相信了,它一直在风里。
直到现在,回想起那海,还是不免激动地战栗。
突然想到余华先生《十八岁出门远行》那个摇晃的开头,“柏油马路起伏不止,马路像是贴在海浪上。我走在这条山区岔路上,我像一条船。”
好像就是从那以后,我的人生也开始摇晃。
酡红的夜,老成的雨,阑珊的灯火,熙攘的人群,在飞行中纵目冰川与群山,在船行时酝酿愁绪与诗意,在石桥上目送归家的燕雀,在街巷中享受拥挤的孤寂。
在多风的下午,慰问道旁的花草;走陌生的街道,拓展一座城市在心中的版图;去往邻近的山丘,踏平脚下崎岖山路的泥土;看晚归的鸟群斜进林中,又消失在日落后山间腾起的水雾……
我越来越明白,一个人只有在旅行时,才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它会告诉你,这世界远比想象中的宽阔,人生海海,素履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