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望着,盼望着,北风来了,西安冬天的脚步近了。城垣的轮廓最先换了装束。青砖缝里渗着银霜,雉堞上悬着冰棱,垛口处蜷缩着几蓬枯草,在西北风里瑟瑟地抖。护城河泛起细碎的冰晶,像是撒了满池的碎玉,晨光里泛着幽幽的蓝。偶有残荷支棱着焦褐的茎秆,倒成了麻雀歇脚的站台,叽喳声惊破水面薄脆的琉璃。
雾霭从终南山那头漫过来,沉沉的,蒙蒙的,仿佛老画师用羊毫蘸着淡墨,在宣纸上层层晕染。朱雀大街两旁的国槐褪尽了叶子,枝桠交错成青灰的网,网住几粒寒星似的路灯。卖甑糕的三轮车吱呀呀碾过结霜的石板,蒸汽顶开木桶盖,腾起一团暖融融的云雾,裹着红枣与糯米的甜香,在冷空气里洇开淡淡的痕迹。
大雁塔的飞檐挑起半弯残月,铜铃在朔风里叮叮当当地响,把千年前的梵音碎成满地清霜。荐福寺的古柏愈发苍郁了,针叶上凝着白茸茸的树挂,风过时簌簌落下晶粉,惊起檐角垂铃的轻响。羊肉泡馍馆子的棉帘子厚实实垂着,却掩不住此起彼伏的掰馍声——“咔,咔”,脆生生的,像是在给冬日的晨光打着节拍。
曲江池的水瘦成蜿蜒的墨痕,残荷的倒影冻在冰面下,成了天然的水墨长卷。穿红袄的孩童举着冰糖葫芦疯跑,糖衣裂开细纹,山楂果儿滴溜溜滚进枯草丛,惹得黄狗追着嗅了半天。老茶倌蹲在廊下煨着红泥炉,茶吊子咕嘟嘟吐着白汽,茯砖茶的陈香混着炭火气,在冷风里织成温暖的茧。
雪是来得最矜持的。先是细盐似的霰子簌簌地落下,打在瓦当上叮叮如磬。待暮色染透云脚,才见柳絮般的雪片漫空飘舞,城墙上霎时笼起轻纱。广仁寺的红墙渐渐洇成胭脂色,积雪在鎏金经幢上堆出莲花状的顶冠。灞桥的垂柳裹了银绡,风过时琼枝轻颤,抖落一斛碎玉,惊得觅食的麻雀扑棱棱飞上城阙。
最妙的是雪后初霁呵!晨光给鼓楼描了道金边,积雪在琉璃瓦上泛着淡淡的青。扫帚划过街面的沙沙声里,早点铺的油茶麻花香早已漫过了半条街。卖糖画的老汉呵着白气摆开摊子,铜勺流出的糖丝在青石板上游走,转眼凝成晶莹的龙鳞凤羽。孩童们举着糖画在雪地上印脚印,一深一浅的窝儿连成歪扭的银链子。
腊月的集市最是热闹。竹笸箩里晒着通红的辣角,蒜辫子金灿灿挂满廊柱,成垛的白菜在板车上码成小雪山。布贩抖开整匹的枣红棉布,哗啦啦惊飞了啄食的雀儿。剃头挑子前坐着眯眼享受的老者,热毛巾腾起的白雾里,剃刀在皮带上蹭得锃亮。突然一声秦腔破空而来:“冰轮啊——”,震得老槐树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倒比那锣鼓铙钹更添几分苍凉。
城里乡下,家家户户,老老小小,都像得了冬藏的令。主妇们把腌菜坛子码得齐整,腊肠在檐下摇成绛红的帘;老先生戴着花镜写春联,笔锋在红纸上走出虬劲的“山河气象新”;就连流浪猫也得了温存,蜷在锅炉房外打盹,胡须上结着细小的冰珠。
城墙根下的蜡梅最知情趣。老枝斜逸,忽地爆出几粒金蕊,寒香沁骨却不张扬,像隐士袖中漏出的半阙诗。孩子们在瓮城里放起纸鸢,沙燕儿拖着长尾掠过箭楼,把欢笑声洒满结冰的马道。谁家庭院飘来蒸花馍的甜香?八宝馅儿的,豆沙馅儿的,在笼屉里胀成白白胖胖的福娃娃。
西安的冬是青铜爵里的热黄酒,三分凛冽里酿着七分温厚。晨起推开门扉,阶前雪地上留着野雀的竹叶印;暮时穿过坊巷,谁家窗棂透出剪春字的红影。羊肉汤的浓白里沉浮着翠绿的芫荽,冰糖雪梨在砂锅里咕嘟着琥珀色的光,这些细碎的暖意,都在北风里煨成了诗。
待到腊月二十三祭了灶王爷,年的脚步便踩着雪花来了。城门洞下闪过送春联的摩托车,后备箱里红艳艳一片;商场门口立起巨大的生肖灯,金箔在寒风中哗啦啦响;就连地铁口的流浪歌手,也把吉他调高了八度,唱起“春风它吻上了我的脸”。
城墙上最后一抹残雪消融时,护城河的冰面裂开细纹。枯柳枝头鼓起米粒大的芽苞,像藏着千万个绿色的梦。穿汉服的姑娘提着裙裾走过含光门,绣鞋踏碎薄冰的脆响里,恍惚听见春的私语,正在青砖缝中悄悄萌芽。